张伍长的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苏芷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尽管理智告诉她,在那样的重伤和感染下,生存本就是小概率事件,但情感上,那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以及王焕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都让她胸口发闷。
帐篷里剩下的最后一名伤员,看着她眼神里也充满了不确定的恐惧。
“不能垮掉……”苏芷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甚至挤出一丝微笑,对那名年轻的士兵温和地说:“别怕,我们继续。清理干净,好得快。”
她重复着之前的流程,专注而细致地为最后一个伤员清洗、包扎。
动作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压力又增大了几分。
这次试验的结果,不仅关乎这几个伤员的性命,更关乎她自身在这个军营的立足之本。
张伍长的死,无疑给她的新法蒙上了一层阴影。
处理完五个伤员,已是午后。
苏芷累得几乎直不起腰,饥渴交加。
王焕派人送来的午食依旧是糊糊和硬饼,她机械地吞咽着,那两名负责监视的辅兵对她的态度似乎又冷淡了些,想必张伍长的死讯已经传开。
下午,苏芷没有休息,而是主动请缨去帮忙照顾其他重伤员。
王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她知道,仅仅做好试验是不够的,她需要更多地融入,展现更多的价值,也需要更全面地了解伤兵营的状况。
重伤员区域的气氛更加压抑和绝望。
在这里,死亡是常态。
苏芷看到军医和辅兵们面对那些肠穿肚烂、肢体断裂、高烧昏迷的伤员时,往往只是摇摇头,敷上点草药,便转向下一个还有希望的人。
资源必须优先分配给更可能存活的人,这是战场法则。
苏芷帮着一个年老的辅兵给一个发烧的伤员擦拭身体降温,试图用物理方法缓解其痛苦。
她看到另一个伤员伤口生的蛆虫,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胃里一阵翻腾,却强行忍住。
她帮忙更换污秽的垫草,协助喂一些流质的食物给还能吞咽的伤员。
她沉默地做着这些琐碎而肮脏的工作,没有再多说什么沸水消毒之类的话,只是用行动观察着一切。
她注意到,许多伤员的症状具有相似性。
高热、寒战、伤口恶化迅速……这不仅仅是单一伤口的感染,很可能已经出现了交叉感染,甚至有小规模瘟疫流行的苗头。
一旦营中爆发时疫,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情况恶化。”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但经历了早上的事情,她知道,再次贸然提出新法可能会引来更大的质疑。
她需要时机,也需要更有力的方式。
机会在傍晚时分悄然来临。
王焕和黄芪老军医一同在伤兵营巡视,脸色都十分凝重。
显然,伤员的持续伤亡和张伍长的死,让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当他们走到苏芷附近时,正听到一个军医在对王焕抱怨:
“队长,这样下去不行啊!
伤药快没了,好几个弟兄伤口烂得厉害,眼看就不行了!
再这样死下去,怕是……怕是会动摇军心啊!”
王焕烦躁地挥挥手:“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
药材补给迟迟不到,难道我能变出来吗?”
黄芪老军医叹了口气,疲惫地揉着眼角:“尽力而为吧。都是好儿郎,能救一个是一个。”
周围的气氛一片愁云惨淡。
苏芷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王焕和黄芪面前,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地说道:
“王队长,黄老军医,晚辈或许……有个法子,可以尝试缓解当下的困境。”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王焕的眼神带着审视,黄芪则露出探究的神色。
那个抱怨的军医更是直接投来怀疑的目光。
“你又有什么法子?”王焕语气生硬地问。
苏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可信,而不是急功近利:“晚辈观察良久,发现许多弟兄伤势恶化,除伤重本身外,多因秽气相交染所致。”
她再次使用了这个说法,“营中人员密集,伤处暴露,所用之物未经妥善处理,极易使病气流传,轻则伤口难愈,重则引发时疫。”
王焕眉头紧锁:“说重点!你有什么办法?”他显然对时疫这个词极为敏感。
苏芷条理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晚辈恳请王队长拨给数名辅兵,并允许使用少量柴薪。
第一,立即将伤兵营所有用过的布条、垫草等污秽之物集中焚烧,深埋,杜绝病气之源。
第二,开辟一处专门区域,用沸水集中清洗所有需重复使用的布条,日光下暴晒干燥。
第三,设法多备清水,至少保证重伤员每日能有少量煮沸过的温水清洗伤口周边。
第四,伤兵营内所有人,包括医官、辅兵,接触伤员前后,务必以清水洗手。”
她顿了顿,看着王焕和黄芪越来越凝重的脸色,补充道:
“此法或许无法立刻治愈重伤,但晚辈相信,若能严格执行,定可有效阻止伤情恶化,降低……降低因秽气相染而死的弟兄数量!
这远比等待不知何时能到的药材更为紧迫和有效!”
帐篷前一片寂静。
那个抱怨的军医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苏芷那异常认真和坚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王焕看向黄芪,显然在等待老军医的判断。
黄芪久久地凝视着苏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行医一辈子,何尝不知道秽气相染的道理?
只是军中条件如此,许多事情有心无力。
苏芷提出的这几条,虽然琐碎,却直指要害。
尤其是集中处理污物、沸水洗布、强调洗手,这确实是阻断病气流传最直接的办法。
“焚烧?深埋?每日洗伤?还要洗手?”王焕觉得这法子太过麻烦,耗费巨大。
黄芪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王队长,老夫觉得……苏医官所言,不无道理。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眼下伤患日增,若真能如她所言,控制住伤势恶化,便是大功一件。
些许柴水人力,与儿郎们的性命相比,算不得什么。”
他转向苏芷,目光锐利:“苏姑娘,此法由你提出,你可能负责督导执行?若有差池,你可能担待?”
苏芷心头一紧,知道这是把双刃剑。
成功了,她地位巩固,失败了,万劫不复。
但她没有退缩,迎上黄芪的目光:“晚辈愿尽力一试!恳请王队长、黄老给予支持!”
王焕见黄芪态度坚决,又想到将军暂且留用,观其后效的命令,咬了咬牙,终于点头:
“好!就依你!我给你五个辅兵,每日额外拨付三捆柴薪!但若不见成效,或是引发混乱,唯你是问!”
“谢王队长!谢黄老!”
苏芷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尽管前路依然艰难,但她终于争取到了一个主动出击、改变现状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