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云霞关时,忠戟一行人护卫着凌霜,终于踏入了关门。火把的光晕在冰冷的城墙砖石上跳跃,映照出守关士兵肃穆的脸庞,也映照出凌霜略显狼狈却强自镇定的身影。她手臂上包扎的白色布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几乎是他们踏入关内的同一时间,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速传到了中军大帐。
江蓠正在与张嶂最后确认明日巡边的路线,一名亲兵甚至来不及完整通传,便急匆匆闯入帐内,单膝跪地,语气带着未曾掩饰的惊急:“大将军!凌姑娘……凌姑娘回来了!是忠戟将军他们在西边野狼峪找到的,遇……遇到了狼群,受了伤!”
“咔嚓!”
江蓠手中那支用来在沙盘上标示路径的朱笔,应声而断。他猛地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寒冰瞬间凝结,又似有烈焰在底层燃烧。帐内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压抑得让人窒息。
“伤势如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山雨欲来的平静。
“回大将军,忠戟将军说只是手臂被狼爪所伤,伤口不深,赵统领已做了包扎,凌姑娘神智清醒,应无大碍,正往住处回去。”亲兵连忙补充道。
“无大碍……”江蓠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指节却因用力而捏得发白。他霍然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甚至没有再看张嶂一眼,只丢下一句“巡边之事稍后再议”,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帐。
张嶂看着江蓠瞬间消失在帐外的背影,以及那断成两截落在沙盘上的朱笔,轻轻叹了口气。他跟了江蓠这么多年,深知这位大将军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情绪如此外露,甚至失态至此的,事情绝不简单。凌霜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比许多人想象的还要重。
江蓠的步伐极快,几乎是带着风,沿途遇到的士兵纷纷避让行礼,却只感受到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无人敢抬头直视。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凌霜年幼时那怯生生、需要人庇护的模样,浮现出她父亲临终前的托付,更浮现出野狼峪那些饿狼幽绿的眼睛和森白的獠牙……若是忠戟晚到一步……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后怕与……无法遏制的怒火!
她怎么敢?!怎么敢独自一人深入野狼峪那般危险的地方!她知不知道那里时常有狼群和北狄探马出没?她知不知道她若是出了事,他该如何向逝去的凌叔交代?如何向药王谷交代?又如何……向他自己交代?
这股怒火,不仅仅源于后怕和责任,更掺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一种领地受到侵犯的震怒?还是一种珍视之物险些失去的恐慌?他无暇分辨,只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炽热的岩浆在奔涌,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径直来到了凌霜所住的小院。院门敞开着,侍女正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看到面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气势的江蓠,吓得手一抖,水盆差点打翻,连忙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江蓠看也没看侍女,一步跨入院内。
凌霜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由闻讯赶来的黄芪老军医重新检查手臂的伤口。她的外衫褪至肩头,露出包扎着布条的手臂,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长发也有些散乱,几缕沾着汗水和尘土的青丝贴在颊边,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脆弱。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和黄芪同时抬起头。
当凌霜看清来人是江蓠,以及他脸上那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说是阴沉暴戾的神色时,她心中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
“别动!”江蓠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硬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几步走到凌霜面前,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手臂的伤口上,那白色的布条在他眼中无比刺目。他没有先问伤势,也没有安抚,而是用一种压抑到极致、反而显得冰冷彻骨的声音质问道:
“你去野狼峪做什么?”
凌霜被他这前所未有的态度和质问弄得一怔,随即一股委屈混合着倔强涌上心头。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迫人的视线,低声道:“采药。”
“采药?”江蓠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骇人的怒意,“云霞关内外,何处不能采药?偏要去那狼群盘踞、北狄窥伺的险地?!凌霜,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可以任性妄为的药王谷后山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在整个小院里回荡,连一旁的黄芪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凌霜被他吼得身子微微一抖,抬起眼,眼中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坚持:“我……我只是想寻几味不常见的药材……我没想到……”
“没想到?”江蓠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你是药王谷高徒,通晓药理,难道不知山野险恶?还是你觉得,你那点防身的功夫,足以在狼群和北狄探马面前自保?!”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凌霜完全笼罩,“你知不知道,若是忠戟晚到片刻,你会是什么下场?!你若出事,让我如何向凌叔交代?!让这云霞关上下,如何看待我这个连故交遗孤都护不住的大将军?!”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触及底线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凌霜被他吼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从未见过江蓠如此失态,如此……愤怒。那怒火并非针对她采药本身,而是源于她将自己置于险境,源于那种可能失去的恐惧和后怕。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可能真的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和……担忧。
看着凌霜苍白着脸、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模样,江蓠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炽热的岩浆仍在翻滚,却失去了喷发的力道。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微微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平复汹涌的情绪。
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半晌,江蓠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是未曾散尽的余怒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出关。”
“若要采药,需有赵统领或其麾下斥候陪同,不得再孤身犯险!”
“此事,没有商量!”
他一连下了三道命令,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凌霜一眼,对着一旁垂手肃立的黄芪沉声道:“黄老,她的伤,劳你仔细照料。”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玄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夜色中,仿佛多停留一刻,那压抑的怒火便会再次失控。
凌霜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委屈、后怕、一丝被关心的暖意,还有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黄芪这才松了口气,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凌霜重新上药包扎,低声劝慰道:“凌姑娘,大将军他也是……担心您的安危。今日之事,确实太过凶险了。”
凌霜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只知道,蓠哥哥从未对她发过这么大的火。
而那怒火,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也让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在他心中,或许并不仅仅只是“故交遗孤”那么简单。
这个认知,让她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