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峡谷的入口,像一头巨兽沉默张开的狰狞大口,阴冷的湿气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从幽深的黑暗中弥漫而出,令人头皮发麻。湍急的水流撞击在嶙峋的礁石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更添几分险恶。
凌霜站在队伍中间,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一个小巧锦囊,里面是她出发前匆忙配制的一些避瘴解毒的丸药。她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外面罩着一件防水的油布斗篷,脸上蒙着苏芷要求制作的、浸过药液的棉布面罩,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即便如此全副武装,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混合了腐烂与某种奇异甜腻的气味,依旧让她胃部隐隐不适,心头沉甸甸的。
她刻意落后几步,与走在前方、正和忠戟低声交谈的苏芷保持着距离。苏芷同样蒙着面罩,身形在略显宽大的防护装备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她的步伐却异常稳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峡谷入口处的环境,不时蹲下身子,用特制的木夹采集岩石缝隙中的苔藓或泥土样本,放入腰间挂着的、密封良好的竹罐中。
忠戟手持长刀,神情警惕,亲自带着五名最精锐的士兵走在最前面开路。另外十余名士兵则分散在队伍四周和后方,将苏芷和凌霜这两位“技术核心”护在中间。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大意。
“跟紧,注意脚下,留意两侧岩壁!”忠戟低沉的声音在轰鸣的水声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队伍开始小心翼翼地踏入峡谷。
光线骤然暗淡,仿佛从白昼一步跨入了黄昏。峡谷内雾气氤氲,并非纯粹的水汽,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灰绿色,阻碍着视线。两侧峭壁高耸入云,长满了滑腻的深色苔藓和一些形态扭曲、颜色暗沉的藤蔓。脚下的路湿滑崎岖,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圆滑的乱石。
凌霜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去想公主那封信,也不去看苏芷的背影。她努力回忆着《万毒纪要》中关于“鬼灯笼”的零星记载,目光如炬,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与描述相符的植物。然而,入目所及,多是些适应了阴湿环境的普通蕨类和苔藓,虽颜色深沉,却并无“诡艳”之态。
苏芷则显得更为忙碌。她不仅观察植物,更注重环境细节。她注意到某些区域的岩石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色彩斑斓的膜状物,立刻取样;发现水流在某些回旋处泛起不正常的泡沫,也小心采集水样。她甚至还指挥士兵,从一株已经枯萎、颜色发黑的灌木根部挖取土壤样本。
“苏姑娘,这边!”一名士兵低呼,指向左侧一处靠近水边的岩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岩缝之中,生长着一小丛极其怪异的花朵。花瓣狭长,蜷曲如爪,颜色是一种极其扎眼、近乎妖异的紫红色,与周围灰暗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花心处,隐约可见几点幽暗的光芒,仿佛真的蕴含着幽冥之火。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这形态,这颜色……与典籍中“似幽冥之火”的描述,何其相似!难道这就是“鬼灯笼”?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芷也快步走了过去。她没有立刻去触碰那诡异的花朵,而是先蹲下身,用透镜仔细观察其形态、花瓣纹理,以及周围的土壤情况。她又取出一个空竹罐,示意士兵用匕首小心地连同一部分根部土壤一起挖取,放入罐中密封。
“颜色诡艳,形态特异,生长于阴湿近水之处……”苏芷站起身,隔着面罩,目光看向凌霜,带着征询,“凌姑娘,你看此物,是否与记载中的‘鬼灯笼’有相似之处?”
这是进入峡谷后,苏芷第一次主动与凌霜交谈。她的语气平静,纯粹是技术探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凌霜身上。
凌霜抿了抿唇,压下心头因那妖异花朵和公主警告而同时升起的悸动。她走上前几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凝神观察。那花的形态确实奇特,颜色也足够“诡艳”,但是……
她缓缓摇头,声音透过面罩,带着一丝沉闷,却依旧清冷:“不对。典籍记载,‘鬼灯笼’凝珠‘遇金铁则色变’。”她示意那名手持匕首的士兵,“用刀尖轻触花瓣试试。”
士兵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匕首尖靠近那紫红色的花瓣。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匕首尖碰触到花瓣的瞬间,并没有发生任何颜色变化。那花朵依旧散发着妖异的紫红光泽。
“看来不是。”凌霜得出结论,语气中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此物或许只是形态相似,或者,是另一种未知的毒植。”她心中其实也暗暗松了口气,若真是如此轻易找到“鬼灯笼”,反倒显得有些不真实,也……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与苏芷接下来的“合作”。
苏芷点了点头,对凌霜的判断并未质疑,只是冷静地记录:“样本A,疑似毒植,形态诡艳,但不符合‘遇金铁色变’特征,采集留存,待进一步分析。”她对待未知事物的严谨态度,让一旁的忠戟都暗自点头。
这个小插曲,虽然未能确认目标,却无形中完成了一次短暂而高效的专业交流。凌霜凭借对古籍的熟悉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而苏芷则负责记录和留存证据。
队伍继续深入。峡谷内的雾气似乎更浓了,那股甜腻的腥气也愈发明显。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小型动物(主要是鼠类和鸟类)的尸体,皮毛脱落,尸体呈现出不正常的黑紫色,显然是被剧毒毙命。
气氛更加压抑。
就在这时,走在侧翼的一名士兵突然发出一声闷哼,脚下不稳,滑倒在地。他慌忙想要爬起,手掌却不慎按在了一丛紧贴地面生长的、颜色深绿近乎发黑的矮小植物上。
“啊!”士兵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猛地缩回手。只见他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接触植物的部位迅速起了数个巨大的水泡,颜色乌黑,看起来触目惊心。
“有毒!小心这些草!”忠戟厉声喝道,众人立刻警惕地散开,避开那片区域。
凌霜脸色一变,立刻上前:“别动!”她蹲下身,迅速检查士兵的伤势。那毒素蔓延极快,红肿区域正在向上蔓延,水泡也似乎在扩大。
“是腐骨草!”凌霜立刻判断出来,语气急促,“毒性猛烈,需立刻阻止毒素扩散!”她下意识地就要去取随身携带的银针,准备封住穴位,延缓毒性。
“等等!”苏芷的声音同时响起。她也快步走了过来,目光扫过士兵的手掌和那片深绿色的毒草,眼神锐利,“先清理创面,阻止毒素继续渗入!”
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瞬间碰撞。
凌霜主张先用金针封穴,这是药王谷处理急性毒素入侵的标准手法,旨在控制大局,防止毒素攻心。
苏芷则坚持先物理清创,去除毒物残留,这是现代急救中处理毒物接触的首要原则,旨在切断源头。
情况危急,没有时间争论。
凌霜捏着银针的手指顿了顿,看向苏芷。苏芷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冷静而坚定:“毒素在体表蔓延极快,封穴恐来不及完全阻止,必须先清除附着在皮肤上的毒液和植物残渣!”
她的理由直接而致命。凌霜看着士兵手上那不断扩大的红肿和骇人的水泡,理智告诉她,苏芷说的是对的。封穴固然重要,但若源头不清,毒素持续渗入,封穴的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延误最佳时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凌霜做出了决断。她收回银针,语速极快地对苏芷道:“你来清创!我来准备解毒散和封穴!”这是她第一次,在危急情况下,主动对苏芷做出了分工配合的指令。
苏芷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好!”她迅速从随身的急救包里取出小刀(已在烈酒中消毒),干净棉纱和清水。她动作麻利地刮除掉士兵手掌上沾染的毒草残渣和部分明显被毒素侵蚀的表皮组织,然后用大量清水冲洗。她的动作快、准、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毒素的进一步吸收。
而就在苏芷清创的同时,凌霜也已取出银针,精准而迅速地刺入士兵手臂上的几处关键穴位,暂时阻断了毒素向心脉蔓延的主要通路。随后,她又立刻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些淡黄色的药粉,示意苏芷清创结束后立刻敷上。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衔接。一个负责清除外部威胁,一个负责控制内部扩散并提供解毒支持。
忠戟和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两位医官争执不下的场面,却没想到竟是如此默契的配合。
清创、封穴、敷药,一气呵成。
士兵手掌的红肿蔓延速度明显减缓,虽然伤势依旧严重,但性命已然无忧。
处理完毕,苏芷和凌霜几乎同时松了口气。两人隔着面罩对视了一眼。
凌霜的眼神复杂难明。她没想到,在刚才那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竟然会下意识地选择与苏芷配合,而且配合得……如此顺畅。苏芷那果断的清创手法,有效地为她后续的施针和用药创造了条件。这种基于实际效果而产生的、微弱的认可感,像一颗悄然萌发的种子,在她冰封的心湖底轻轻颤动了一下。
苏芷则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开始清理使用过的器械,并记录下“腐骨草”的特征和毒性反应。对她而言,这只是又一次基于专业判断的有效合作。
危机暂时解除,队伍稍作休整。苏芷拿出水囊,递给那名受伤的士兵,让他补充水分。她自己则走到一旁,取出那个装有“样本A”(那丛妖异紫花)的竹罐,再次用透镜仔细观察。
凌霜也平复了一下心绪,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苏芷。她看到苏芷对着那丛花看得极其专注,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出于一种医者的本能好奇,凌霜忍不住开口,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闷,但语气已不像之前那般全然冰冷:“此花……苏姑娘可是另有发现?”
苏芷闻声抬头,见凌霜主动询问,便也不藏私,将竹罐稍稍递过去一些,指着花瓣基部一处细微的、近乎黑色的斑点说道:“凌姑娘请看这里。这些斑点的分布,似乎并非随机,更像是某种……寄生或共生菌类留下的痕迹。还有这土壤,”她又指向罐底粘附的、颜色深黑且异常粘腻的泥土,“这种粘腻感,与我之前在一些特殊重金属或矿物污染区采集的样本颇为相似。”
“菌类?矿物污染?”凌霜微微一怔,这两个词对她而言有些陌生,但苏芷指出的细节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也凑近了些,仔细查看那些黑色斑点和粘腻土壤。药王谷典籍中虽无“菌类”、“矿物污染”之说,但对于植物异常病斑和土壤性状与毒性的关联,却并非没有记载。
“《药性杂录》中曾提及,‘土色如墨,质粘如膏,触之腥臊,其地产毒,草木多异。’”凌霜沉吟道,引述着古籍,“这土壤性状,倒与记载有几分吻合。只是这‘菌类’之说……”她看向苏芷,眼中带着探究。
“可以理解为一种极其微小的‘霉’或‘藓’,”苏芷尝试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概念解释,“它们有时会与植物共生,甚至改变植物的性状和毒性。我怀疑,这丛花的诡艳颜色和可能具备的毒性,与这些‘菌类’以及土壤中的特殊成分有关,而并非它本身是‘鬼灯笼’。”
这个推测,跳出了单纯依靠形态匹配寻找“鬼灯笼”的框架,引入了环境微生物和地质因素,让凌霜感到一种思路上的冲击。她从未想过,毒性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去分析和溯源。
“若依苏姑娘所言,”凌霜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暂时忘却了隔阂,“那么黑水河之毒,或许也并非单一草木之毒,可能是某种……存在于水土之中的‘毒质’,被水流带出,才造成了大规模的中毒?”
“极有可能!”苏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凌霜的举一反三让她觉得交流顺畅了许多,“所以我们需要采集不同位置的水样、土壤,以及可能携带这种‘毒质’的动植物样本,回去后交叉比对分析,才能找到真正的毒源和传播机制。”
这一刻,两人都清晰地意识到,尽管她们的理论基础和表述方式不同,但在探究毒理、追寻真相的思维路径上,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注重观察细节,都强调证据链条,都试图从纷繁的表象中找出内在的联系和规律。
这个关于“毒源可能复合多元”的共同推断,像一道桥梁,短暂地连接了两个原本隔阂的世界。她们不再仅仅是被动地配合处理伤患,而是在共同面对一个复杂的科学谜题时,发现了彼此在思维层面上的共鸣点。
这个“共同点”的发现,没有稀世灵药的戏剧性,却更显得真实而牢固。它源于对细节的观察,对逻辑的推演,对未知的探索欲,这是深植于每一位真正研究者心中的本能。
凌霜看着苏芷那因专注思考而熠熠生辉的眼眸,心中那份因公主来信而筑起的坚冰,似乎又在不易察觉的地方,悄然融化了一角。她依旧无法全然信任苏芷的为人,也无法完全认同她所有的方法,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无法否认,苏芷在“医”与“药”的探究上,拥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严谨甚至可称为卓越的洞察力。
“继续往前看看吧,”苏芷收好样本,站起身,目光投向峡谷更深处,“重点采集不同地段的水和土壤,尤其是那些动物尸体附近和植被异常的区域。”
“嗯。”凌霜低声应了一句,这一次,她的回应不再充满挣扎与勉强,而是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投入到共同探索中的专注。
忠戟见两位医官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气氛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僵硬,心下稍安,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幽深的峡谷依旧危机四伏,但队伍中那无形的情感张力,却似乎因为刚才那场意外的配合与思维共鸣,而悄然缓和了几分。真正的共同点,正在这险恶的环境中,于细微处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