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云香府。
南安郡的城墙上，战火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焦黑的梁木与断裂的兵戈散落在城垛之间，空气中混杂着血腥与烟火的气息。
李炎身披一袭略显陈旧的黄色战袍，袍角在旷野吹来的风中猎猎作响。他扶墙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座，经过黄巾军又征战半月，新纳入掌控的雄郡，以及城外连绵不绝、各树旗号的其他郡县义军联营，整个云香府四郡，乃至整个雍州，已成燎原之势。
“天公将军，新至七路义军已在外营安置，其首领皆已至中军大帐外候见。”副将快步登上城墙，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其中，以周博所部声势最盛，号称拥众三十万，来自陇南。此人……恐非甘居人下之辈。”
李炎眉头微动，并未回头：“陇南周博？”
“正是。”副将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他在陇南、武威一带素有威名，本是东北诸路义军中实力最强者。若非将军您神兵天降，连克天水、南安，震动云香府，这联军盟主之位，恐怕……”
李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令随军‘锦衣卫’详查其部虚实，尤其注意他手下那几个头领的来历。”
随即，他声音转高，清晰下令：“传令，大开营门，奏响鼓乐，以迎各路英雄！”
中军大帐之内，人头攒动，热气蒸腾。来自各方的豪杰齐聚一堂，气氛热烈却暗藏机锋。
有来自金城的“泼风刀”王双，身材壮硕，声若洪钟；有盘踞河湟的“白马”杨千万，一身白衣，眼神桀骜；还有控制商路的“沙狐”孙吉，面容精瘦，透着商贾的精明。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帐中一侧那个昂藏的身影。
周博并未着甲，仅穿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斑斓虎皮大氅，腰间挎着一柄造型奇古的弯刀。
他面容粗犷，虬髯戟张，顾盼之间自有睥睨之态。身后立着两人，一人面色黝黑如铁，沉默寡言，怀抱一杆浑铁枪；另一人则是个文士打扮，手持羽扇，眼神灵动，不断扫视着帐内众人。
“天公将军到！”亲卫一声高喝，帐内霎时安静。李炎在副将及数名黄巾主要将领的护卫下步入大帐。他步伐沉稳，目光如电，瞬间便将帐内情形收入眼底，尤其在周博身上略一停顿。
“诸位英雄！”李炎朗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我等会盟于此，共襄义举，实乃苍生之幸！梁室无道，民不聊生，吾等揭竿而起，非为个人荣辱，乃为天下开太平！自今日起，望诸位同心同德，共伐无道！”
“共伐无道！”众人齐声呼应，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唯有周博，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席摆开，酒肉香气弥漫。王双第一个端起酒碗起身，洪声道：“李将军！您率黄巾弟兄，旬月之间连破天水、南两座坚城，威震东北！我王双服你！愿率本部儿郎，听候调遣！”
李炎举碗示意，谦和道：“王头领过誉。若非天下苦梁久矣，群雄并起，李某孤军亦难成事。此乃众位之力，非我一人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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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大帐内烛火摇曳，将众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在粗麻帐壁上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喘息。
酒过三巡，气氛本该愈发酣畅，空气中却莫名凝滞。觥筹交错的喧嚣不知不觉低落下去，仿佛被门外渐起的夜风吸走了声响。
也就在这时，一直静坐于西席上首的周博，忽然放下了手中把玩许久的陶盏。
他开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山野久居养出的沙哑，但字句清晰，穿透空气，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大贤良师，在下有一事，心中积惑已久，想向您请教。”
端坐主位的李炎，身着杏黄色道袍，头上未戴冠冕，仅以一根木簪束发。他神色平静如古井深潭，目光坦然地看着周博，嘴角甚至仍残留着一丝未尽的温和笑意，丝毫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打乱节奏。
“周将军不必拘礼，但讲无妨。”李炎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笃定。
周博目光炯炯，如同两点燃烧的炭火，直直地投向李炎，毫不避讳：
“太平道主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倡行大道，拯民水火。在下斗胆，敢问大贤良师，这‘黄天’既立之后，天下当行何种制度？是效法上古圣王，禅让贤能？还是承袭旧制，另立新朝？亦或是……别有洞天？”
他略微停顿，让“别有洞天”四个字在寂静中回荡片刻，才继续道，“我等抛家舍业，追随于您，剑锋所指，固然是要打破这腐朽‘苍天’，然则打破之后，欲立何等新天？若心中无此蓝图，百万之众，前路何在？还请良师明示，以安众心。”
问题如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直指核心。它不仅问制度，更在问权力归属，问未来方向。
一些首领面露深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另一些则显出明显的不安，眼神游移，觉得此刻发此宏论，实在不合时宜，甚至隐隐带着挑衅的意味。这周博，是仗着新近率众来投，实力不俗，故意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掂量这位天幺公将军的斤两么？
李炎迎着他的目光，并未立刻回答。他环视帐内，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然后才缓缓道：
“周将军此问，正在根本。黄天之下，自然当行太平之道！此道非我李炎独创，乃承自南华老仙教诲，顺乎天意，应乎民心。”
他微微提高声调，“在这太平之道下，无贵无贱，皆为黄天子民；无贫无富，共享天地所出。使人人都能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幼有所养，老有所终。让天下百姓，无论妇孺老幼，皆能安居乐业，不再受那繁苛徭役之累，不再遭那贪官污吏之虐，不再忍那豪强盘剥之苦！这便是我太平道上下，矢志不渝、愿以血肉铺就的宏大心愿！”
他的话语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图景，带着炽热的情感，让席间不少出身寒微、饱受苦难的将领动容，眼中泛起激动之色。
然而，周博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清晰可见，他并未被这番慷慨陈词所动，反而冷静得近乎严苛：
“大贤良师恕我直言，此愿虽美，恐非治国安邦之实策。”
他声音朗朗，压下了些微的骚动，“若无贵贱尊卑之分，上下等同，礼法不存，又该如何统御万民，令行禁止？若无贫富贵贱之别，赏罚难以施及根本，那又如何激励众人勤勉劳作，各司其职？世间万物，日月星辰，草木鸟兽，皆有其位，有其序，此乃天道伦常。”
“若强求人人平等无差，那谁来劳心治理天下，运筹帷幄？谁又来劳力耕种土地，筑城修路？长此以往，智者不愿竭其智，勇者不愿尽其力，惰者安享其成，勤者心灰意冷，天下非但难致太平，恐怕只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与懈怠之中，终至土崩瓦解！”
这番反驳，尖锐而现实，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大堂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有人暗暗点头，觉得周博说出了他们心中隐忧；有人则面露愤慨，认为他玷污了太平道的纯洁理想。
“噌”的一声，坐在李炎下首不远处的张彪猛地站起，他身材魁梧，怒目圆睁，手紧紧按在腰间的环首刀柄上，指着周博厉声呵斥，声如洪钟：
“周博！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此狂言吠日，公然质疑我太平道根本主张，亵渎天公将军！你究竟是何居心？！天公将军心怀天下苍生，所思所想，无不是为了推翻暴梁，解民倒悬，此乃煌煌正道，日月可鉴！岂容你在此妄加议论，摇惑军心！”
他声若雷霆，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几名与周博同来的将领也下意识地将手按上了兵器。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李炎却再次抬手，动作舒缓而坚定，向着张彪微微向下一压。他没有看张彪，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周博身上，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张将军稍安勿躁。今日之会，本就是为了集思广益。周将军久在荆襄群山，隐逸修身，想必对世间治乱兴衰，别有洞见？既然提出疑问，想必胸中已有沟壑。不妨尽数说来，让大家一同探讨参详，若真有裨益，也好为我等共创的大业，寻一条更稳妥的路径。”
这番姿态，显得从容大度，与张彪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顿时让不少首领心中天平倾向了李炎。
周博面对张彪的怒斥和李炎的反问，神色不变，只是拱手向着李炎方向作了一揖，姿态算是恭敬，但言语却毫无退缩之意：
“天公将军海量，张将军忠勇，在下钦佩。在下非敢妄言高见，只是心有所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挺直脊梁，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愈发清晰：“在下认为，如今大业未成，强敌环伺，实非空谈玄理之时。当务之急，乃在于‘定名分、明赏罚、立规矩、树权威’！有功者，必以爵位、财货厚赏；有罪者，必以军法、刑律严惩。使上下有别，贵贱有等，令行禁止，法度森严。”
“唯有如此，方能将百万之众，如臂使指，凝聚成无坚不摧之力。否则，空言平等博爱，看似公平仁善，实则纲纪不立，号令不行，犹如一盘散沙，风吹即散。届时，莫说与朝廷百战精锐抗衡，只怕内部便已滋生混乱，祸起萧墙，大业危如累卵，转眼成空！”
就在这时，坐在东席中段的一名义军首领赵弘毅，见状赶忙站起身，脸上堆起圆融的笑意，向着四方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忧虑：
“两位将军！两位将军请听我一言！”
他成功吸引了不少目光，才继续道，“周将军深思远虑，所言制度赏罚，确是强军之本；大贤良师心怀万民，所倡太平之道，乃我辈起兵之初心！两位所言，皆是为了我军壮大，实乃殊途同归，各有道理，各有道理啊！”
他话锋一转，脸上忧色更浓：“然则，眼下局势紧迫，万非空谈之时！据我麾下儿郎冒死送回的确切消息，周边天明府已紧急征调了至少两郡的郡兵，正日夜兼程，南下而来，其先锋斥候已出现在百里之外！朝廷，是绝不会坐视我等在此安稳发展、积蓄力量的！大敌当前，生死存亡系于一念之间，此时若因理念之争而伤了自家和气，消耗了力量，那岂不正中朝廷下怀，亲者痛而仇者快？”
他恳切地望向李炎和周博：“依卑职愚见，制度之争，可暂缓；赏罚之议，容后再行细商。当务之急，是需即刻商讨如何调兵遣将，布防御敌，合力击退朝廷兵马！待得打退来犯之敌，保住根基，我等再心平气和，细细商议这些关乎长远的大计，方为上策啊！还请大贤良师、周将军以大局为重！”
赵弘毅这番话，情理兼备，适时地将众人拉回到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是啊，城外官军刀锋已现，帐内却还在争论未来蓝图，确实有些本末倒置。许多首领纷纷点头称是，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
李炎深深地看了赵弘毅一眼，又缓缓环视帐内众人。
“赵将军所言，老成谋国，句句在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召集诸位，本就是为了军务。周将军之问，关乎长远，确需慎重，待我等共创的‘黄天’真正屹立之日，自有充分时日，与天下贤士共商共议。然当此之时，大敌当前，生死存亡系于一线，我等更应戮力同心，枪口一致对外，切不可因言辞争执而自乱阵脚，予敌可乘之机！”
他双臂微展，姿态雄浑，目光灼灼扫过全场：“来，诸位！且满饮此杯！为我太平道上下齐心！”他略一顿，声如金石，铿锵激越，“为击退朝廷兵马，护我根基！”
“饮胜！”
帐内绝大多数人，包括那些原本对周博之言有所认同的首领，都如释重负般齐齐举杯，轰然应和。
声浪震得烛火剧烈摇晃，暂时掩盖了所有的分歧与暗流。周博目光微闪，在李炎脸上停留片刻，也缓缓举起了自己的酒杯，只是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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