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日,雍州大营。
夜色还未完全褪去,中军大帐内已是灯火通明。
韩文清端坐主位,铠甲森寒,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更显冷峻。他目光扫过下方诸将,最终定格在赵谨身上。
“赵大人,”韩文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直接打断了正在禀报粮草事宜的转运使:
“云香府周边,安平、河阴、洛口,近日乱贼蜂起,攻势甚急。各地告急文书,已堆积如山。”
他抬手,一名亲兵立刻将一叠文书送至赵谨案前。
“雍州军主力需全力应对府城黄巾,无暇他顾。”韩文清盯着赵谨,语气不容拒绝:
“赵大人麾下云香军,乃本地子弟兵,熟悉地理人情。平靖地方、剿灭这些流寇乱匪,稳定大军后方,此重任,非赵大人莫属。”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赵谨身上。有人面露同情,有人眼神闪烁,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的淡漠。
赵谨心中猛地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但当韩文清真的如此直白地将这“调虎离山”之计施展出来时,他还是感到一股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韩帅,非是下官推诿。只是云香府城乃根本,黄巾主力未灭,下官麾下兵力亦属单薄,若分兵四处剿匪,恐力有未逮,延误收复府城之大计……”
韩文清眉头一皱,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语气加重了几分:“赵大人!后方不稳,何以攻坚?莫非你要坐视乱贼截我粮道,扰我后方,使我十万大军腹背受敌吗?收复府城固然重要,然若根基动摇,一切皆是空谈!此事关乎平叛大局,非你一府得失所能比!”
他站起身,手按在剑柄上,威势逼人:“本帅命你,即日率本部兵马,前往三地平叛!限期一月,肃清匪患!若有不从,或逾期未能建功……军法无情!”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带着凛冽的杀意。
赵谨脸色白了白,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深深低下头,掩去眸中的屈辱与愤怒,声音艰涩:“……下官,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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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营帐,赵谨脸色铁青,一把将韩文清的军令文书摔在案上。
“果然如此!韩文清这厮,当真要行此釜底抽薪之计!”他胸口起伏,显是怒极。
早已等候在帐内的徐逸和玄武立刻迎了上来。
玄武怒目圆睁,低吼道:“大人!他这就是要把我们支开!等我们辛辛苦苦平定三郡,他雍州军恐怕早已攻破府城,独吞大功了!说不定还要治我们一个迁延之罪!”
徐逸相对平静,他捡起军令文书,快速浏览一遍,嘴角反而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大人,玄武将军,稍安勿躁。”徐逸轻摇羽扇,“韩文清此计,正在我等预料之中。他欲借此将大人调离核心战场,我等正可将计就计。”
赵谨看向他:“军师已有对策?”
徐逸走到地图前,羽扇指向云香府周边:“安平、河阴、洛口三郡,看似分散,实则彼此呼应,且均位于通往府城的要冲之地。韩文清只道是将我们遣往偏远之地,却不知这正是我们将力量楔入战略要点的良机。”
他指尖重点圈出几处:“尤其是安郡的栖霞岭,河阴郡的渡口,洛口郡的官道隘口,此三处,乃未来进军府城或阻截雍州军的要害。”
玄武立刻明白过来,眼中精光一闪:“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假借平叛之名,实则控制这些关键通道和险要?”
“正是!”徐逸颔首,“大人可明面上分兵三路,大张旗鼓剿匪,安抚韩文清,同时暗中抽调精锐,交由玄武将军统率,以‘清剿残匪’、‘设立兵站’等名义,秘密掌控这些要地。如此,我军进可直逼府城,退可扼守要道,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赵谨闻言,怒气渐消,沉吟道:“只是……若韩文清催促剿匪进度,或派人监察,又当如何?”
徐逸成竹在胸:“大人放心。剿匪之事,易耳。三郡乱匪,多为乌合之众,可剿可抚。必要时,亦可‘养寇自重’,以此向韩文清要求更多粮饷兵甲。至于监察之人……”
他微微一笑:“雍州军将领心高气傲,即便来了,我自有办法应对。”
玄武抱拳,声如闷雷:“末将愿领此命!必为大人牢牢钉死这些要地!只待府城战局有变,末将便可率奇兵突出,抢在雍州军之前,直捣黄龙!”
赵谨看着地图上被徐逸圈出的那几个点,仿佛看到了未来破局的关键,心中一定,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好!就依军师之计!韩文清想借此役将我排除在外,独揽大功,我偏要让他知道,这云香府,究竟是谁的根基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兵分三路,开赴三地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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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景隆四十七年,春,云香府城下
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料峭春风卷过原野,却带不起半分暖意,只将战火灼烧过的焦土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弥散在云香府城四周。
整整一月半的围城,又是数日的猛攻,雍州十万大军如同盘踞的巨兽,用深沟高垒、昼夜不休的骚扰攻势,将这座曾经繁华的府城熬得筋疲力尽。今日,巨兽终于睁开了猩红的双眼,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黎明时分,第一缕天光还未照亮城头,咚咚咚——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便如同来自地底的闷雷,隆隆碾过大地。
紧接着,是无数战鼓被同时擂响,声浪汇成一片,震得人心头发麻,连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雍州军主帅韩文清,身披玄色重甲,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肃立于中军高大的望楼之上。
他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俯瞰着那座如同困兽般的城池。一月来的围困,数日的激战消磨的不仅是守军的意志,还有他本就不多的耐心。今日,他要用最猛烈的攻势,碾碎眼前的一切阻碍。
“传令!”韩文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穿透鼓噪的声浪:
“前军压上,弩车齐射,三轮后,冲车、云梯并进!左右两翼游弋策应,敢有临阵退缩者,斩!”
“得令!”
令旗挥动,号角再变。如同堤坝开闸,黑色的潮水开始向前涌动。数以万计的雍州军精锐士卒,排着严整的队列,踏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城墙逼近。
最前方是手持巨盾的刀盾手,其后是如林的长枪兵,再往后,则是引弓待发的弓箭手。军阵之中,高达数丈的井阑如同移动的堡垒,缓缓前行;包裹着生牛皮的冲车,被数十名壮汉推动,目标直指那扇看似摇摇欲坠的城门。
城墙上,黄巾军守军的旗帜无力地垂着。
连续一个月的紧张对峙,早已耗尽了守军初始的锐气。此刻,看着城外那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战鼓与呐喊,许多裹着黄巾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疲惫。一些被强征来的壮丁,更是面无人色,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
西城主将,黄巾渠帅赵铁柱,按剑立于城楼最高处。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一双虎目此刻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旧凶悍。
“都打起精神来!”赵铁柱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狠厉:
“官军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没什么好怕的!弓箭手准备!滚木礌石,金汁火油,都给老子备足了!想让咱们死,就先崩掉他满嘴牙!”
他的怒吼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周围的核心老兵们稍稍稳住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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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凄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并非来自城头,而是来自雍州军阵后。数十架床弩同时激发,儿臂粗细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破长空,狠狠地砸向城头!
“隐蔽!”有经验的黄巾头目声嘶力竭地大喊。
“砰!咔嚓!”巨弩有的深深钉入城楼木柱,尾羽剧烈震颤;有的直接撞在垛口上,碎石飞溅,将后面的守军打得骨断筋折;更有甚者,穿透了人体后去势不减,带起一蓬血雨。
三轮弩箭覆盖之后,未等守军喘息,雍州军的弓箭手方阵已然进入射程。
“放箭!”
随着军官令旗挥下,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然后朝着城头倾泻而下。
“举盾!快举盾!”
城头上顿时乱成一团。简陋的木盾、门板被匆忙举起,箭矢钉在上面的“夺夺”声密集如雨。但仍有太多人来不及防护,或被箭矢从缝隙中射入,惨叫着倒地。
一时间,城头哀鸿遍野。
借着箭雨的压制,雍州军的攻城部队发出了震天的呐喊,开始了真正的冲锋!无数的轻步兵扛着云梯,如同蚁附般冲向城墙。
沉重的冲车在“嘿呦、嘿呦”的号子声中,加速撞向城门。高大的井阑也停了下来,顶层的弓箭手开始与城头对射,精准地清除着任何敢于冒头的守军。
“放箭!扔石头!砸死这些狗娘养的!”赵铁柱挥刀格开一支流矢,声嘶力竭地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