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宫门未启,林昭已立于丹墀之下。袖中指尖尚存贡院香炉的余温,昨夜记事簿上那行“三月初七”的墨迹未干,今日朝会便已风起云涌。
钟鼓声落,天子升座。一名礼部郎中出列,捧奏折而上:“臣有本参翰林编修林昭,妄改祖制,私设书院,以寒门举荐为名,行结党营私之实。糊名誊录,割裂师门渊源;匿名复核,动摇考官权威。若不早止,恐士心涣散,文脉断绝。”
话音未落,又有数人相继出班附议,皆裴党门生,言辞如出一辙,皆称新政“背经离道”“操切乱政”。
林昭缓步上前,袍角拂过石阶缝隙间青苔,躬身一礼:“臣请调阅近三年乡试录副册。”
天子颔首,内侍取来厚厚几册文书。林昭翻开其中一页,朗声道:“江南五大家族,三年间共出举人六十八名,其主考官同籍者占四十三人。河北一地,百名考生赴试,仅三人登榜,主考却无一人出自北地。请问诸公,何为结党?是考生因同乡之谊得中,还是臣设书院择优录用,方为结党?”
众人默然。
一名老吏冷笑而出:“林编修执掌清源书院,亲自主讲,亲自遴选,天下寒士皆呼您为恩师。此非培植私党,何以为之?”
林昭不恼,反问:“敢问大人,太宗朝为何设锁厅试?真宗朝为何立誊录院?难道也是为了结党?”
对方一滞。
“防弊之法,自古有之。”林昭声音渐沉,“前朝开元年间,宰相李林甫惧贤妒能,七年不举进士,致使英才湮没,国势日衰。今日有人口称‘祖制不可轻改’,却闭口不谈当年门阀垄断科场,寒士无路可通之痛。若连名字都不敢见天日,文章如何凭本事争高下?”
殿中微动。
又有一员大臣厉声喝道:“你年纪尚轻,执一策而欲变天下,岂不知动摇国本?”
“臣知慎重。”林昭整袍再拜,语气平稳,“但臣亦知江南灾年,八岁童子拾穗田埂,口中犹诵《论语》;岭南书生徒步千里赴考,鞋破血流,只为争一口公评。他们所求不多,只望考官看卷时不先看籍贯,只看文章。”
他抬眼望向御座:“若因‘慎重’二字,使此辈终老山林,是慎于礼,而忍于民也。”
天子目光微闪,未语。
那大臣仍不服:“即便如此,你也该循序渐进!如今骤行新政,罢考频发,人心浮动,岂非激化矛盾?”
林昭摇头:“激化矛盾者,非行新政之人,而是惧新政之人。贡院门前带头罢考者,昨夜出入宰相府侧门,家中田产逾千亩,门生遍布礼部。他们不怕糊名,因为他们从不靠文章上榜。他们怕的是——真正会写文章的人,有一天能堂堂正正走进考场。”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簿:“这是春闱预考首日誊录房监察记录。三百七十六份试卷,弥封完整,誊录无误,异常评分仅十一处,均已登记待查。所谓‘混乱不堪’,不过是谣言罢了。”
群臣窃语。
一人冷笑道:“你说公正,谁来监督你?你自己主持改革,既是裁判,又是球员,谁能信你不动手脚?”
林昭沉默片刻,解下腰间玉佩,托于掌心。玉色温润,边缘细裂,乃祖传之物。
他走向殿前铜炉,将玉佩置于炉口,火光映照,字字清晰:“此物传我家三代。若我林昭有一念为私,滥用权柄,阻塞寒门进身之路,则如斯玉,碎而不全!”
言毕,亲手投入烈焰。
火焰腾起,玉石受热发出轻微爆响。殿内寂然无声。
良久,一位白发老臣低声道:“此心可鉴。”
天子终于开口:“林卿所言,甚合朕意。”
众人松了一口气。
然天子话锋一转:“然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稍差,则物焦味败。尔新政已起波澜,不宜再激化矛盾。京郊书院可试办,但举荐名额须严控,糊名誊录亦需逐年推行,不得骤行全国。”
林昭俯身应诺:“陛下明鉴,臣所行者,非破旧立新,而是还政于公。糊名非创,乃复太宗旧制;举荐非私,实仿汉代孝廉遗意。所谓‘激化’,不过是既得利益者不甘失势耳。”
天子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朝会散,群臣退班。
林昭立于丹墀之下,未即离去。目光掠过垂首前行的裴党诸臣背影,忽见一人衣袖微动,似将手中纸条揉作一团,欲投石兽口中。
他不动声色,只低声对随从道:“去,把那团纸捡回来。”
随从领命而去。
林昭抬头望向宫墙上方一线晴空,心中清明如镜。他知道,这场辩论虽胜,却只是开端。真正的较量,不在朝堂陈词,而在暗流涌动之间。
那团被踩入尘土的纸条已被拾起,展开一角,墨迹未干,写着“西山夜会”四字,笔锋瘦硬,极似礼部某主事惯用字体。
林昭将其收入袖中,转身迈步下行。
阶前石缝里,一株野草被风吹得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