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直裰拂过宫门石阶,林昭步下玉阶时,暮鼓尚未响起。三日之期已定,他未归府,径直转向兵部衙署。天子手谕藏于袖中,未展而威自生。
兵部尚书正在案前翻阅旧档,见林昭踏入,起身相迎,神色恭敬却不掩迟疑。“林学士亲至,不知所为何事?”
“为西北三万将士活命之资。”林昭将手谕置于案上,“陛下已准我便宜行事,今需查验军粮器械实储,烦请大人引路。”
尚书略一迟疑:“按例调阅库籍,须经五道文书,三日方可批复……”
“敌骑破关三百里,百姓焚掠殆尽,此刻不查实物,等死么?”林昭打断他话,语气不重,却字字如钉,“若大人执意守例,我便自行带人开库。”
尚书脸色微变,终点头应允。
库房在城西军营深处,铁锁层层。开启时,霉味混着干草气息扑面而来。林昭未停步,举灯入内。粮袋堆叠至梁,麻布封口印着户部火漆,皆是新近入库标记。他抽出一袋割开,指尖捻起几粒粟米,颗粒饱满,无陈腐之气。
“去年屯田增产六万石,尽数入此?”他问。
“确有此事。”尚书低声答,“但多用于补前年亏空,未曾上报。”
林昭冷笑:“瞒上不瞒下,倒是老规矩了。”
随即命人取来户部最新账册,逐项核对。粮秣、箭矢、战马草料、冬衣皮甲,皆有流水记录,与屯田收益一一对应。更有一栏注明“密拨西北,分三期运”,时间恰在西戎犯境前半月。
“这些物资,早可调度。”林昭合上账册,目光扫向尚书,“为何此前边军奏报缺粮,无人回应?”
“这……体制运转自有次序,一步错则步步滞。”
“错不在体制,在人心。”林昭不再多言,只令随从抄录库存清单,当场封存副本。
出库时天色已暗,林昭未回衙署,转赴户部值房。主事早已候着,三十出头,面容清瘦,是谢允曾提及之人,姓周,办事素来干净。
“明日辰时,启动战时调度。”林昭将清单交予他手,“粮草分三路运:一路走官道直送前线大营,一路经小路补给隘口守军,第三路携药材冬衣先行。各县驿站即刻清点驿马,每站轮换不得少于二十匹。”
周主事低头速记,笔不停歇。
“三日内启程,七日内首批物资必须抵边。”林昭又递上一道签押文书,“这是天子特批的通行令,凡阻挠者,可先斩后奏。”
主事抬眼,声音沉稳:“下官明白。”
当夜,林昭宿于翰林院偏室,未眠。次日清晨,兵部尚书再度来访,言辞依旧谦恭:“调度之事,是否再报内阁知晓?”
“陛下口谕‘便宜行事’,不必层层通报。”林昭立于廊下,直视对方,“若大人仍觉不妥,我可请都察院派御史前来,专查兵部积弊。”
尚书默然退去。
午时,调度令已传遍六部相关司曹。周主事带回各州县回执,确认运力无缺。更报称,沿途十三州府均已备好转运民夫,只待令下。
林昭坐在案前,提笔修书两封。
致总兵者,列明粮草器械数目、运输路线与抵达时辰,末尾写道:“非为督责,乃为协同。前线若有急需,可截留就近批次,事后补报即可。”
另一封,则以白话直书:“诸位将士,尔等守边,我在中枢。屯田之粮,出自尔等父兄之手;冬衣针线,亦由内地妇孺连夜赶制。今物已启运,不为赏赐,只为同袍共命。望诸君保重,待我亲至。”
书毕,召快骑两名,各持一信,另带药材十箱、厚袄二百件随行,即刻出发。
第三日清晨,林昭整束行装,赴京郊校场点验随行队伍。车队绵延百丈,粮车、药车、文书箱、军械架,井然有序。随员三十七人,皆经精挑:有通算学者,掌收支稽核;有熟边情者,任向导联络;更有医官两名,随队救治。
周主事亲自押第一车,见林昭至,抱拳行礼:“一切齐备,随时可发。”
林昭逐一检视,确认无误。忽见一老卒牵马而出,递上缰绳:“此马随我戍边十年,耐寒识途,愿赠大人代步。”
林昭未推辞,接过缰绳,轻抚马颈。那马温顺低头,鼻息喷在肩头。
鼓声三响,旌旗展开,前锋举牌开道,车队缓缓启动。
风卷尘土,皇城渐远。林昭立于车前,最后一次翻阅物资总册。页末勾画清晰,每一笔支出皆有据可查,每一条路线皆设应急备案。他合上册子,交予随行文书。
夜色初临,队伍行至十里长亭。前方哨骑回报:“快马已抵边关,信件送达。”
林昭点头,正欲下令继续前行,忽闻身后蹄声急促。回首望去,一骑飞驰而来,甲胄沾尘,正是昨日派出的信使之一。
那人滚鞍下马,声音嘶哑:“边军回讯——将士闻令振奋,已整队待命。总兵亲率百人出营十里迎候,称‘但有粮至,死战不退’!”
林昭静立片刻,抬手示意启程。
车轮碾过黄土,吱呀作响。他握紧腰间玉佩,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纹路。前方山影如铁,蜿蜒伸向极北。
风吹动车帘,露出半幅地图,上面朱笔圈定的路线,正指向阴山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