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灾厄,如同一面巨大的照妖镜,映照出世间的百态人心。
一面是凌云、释空率领的江湖义士与民间队伍,风餐露宿,浴血护卫着赈灾粮种南下,侠义之气直冲云霄;另一面,在洪水与瘟疫蹂躏过的土地上,一些蛆虫般的阴影,也开始在废墟与绝望中滋生。
杭州城西,一处原本还算繁华的市集,如今大半浸泡在退去不久的淤泥中,仅存的几条街道上,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茫然的灾民。官府设立的粥棚前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稀薄的米汤只能勉强吊命。
而就在这人间惨状的咫尺之遥,一家名为“丰泰”的米行,却大门紧闭,门楣光鲜,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更有眼尖的灾民发现,深夜时分,常有鬼鬼祟祟的车辆从米行后门进出,空气中隐约飘来米粮的香气。
流言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
“丰泰米行围积了大量粮食!”
“他们要把粮食运到外地卖高价!”
“狗日的奸商!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绝望与饥饿,如同干柴,被这流言的火星瞬间点燃。愤怒的灾民越聚越多,他们拿着木棍、砖石,围住了丰泰米行,怒吼声、砸门声震天动地。
“开门!把粮食交出来!”
“打死这些发国难财的黑心贼!”
米行内,伙计们惊恐地用木柱顶死大门,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色惨白,嘴里却还兀自强横地叫骂:“反了!反了!你们这些刁民!敢抢粮,就是造反!官府饶不了你们!”
冲突一触即发!一旦灾民冲破大门,抢粮事小,混乱中的踩踏、械斗,必将酿成更大的惨剧,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全城范围的骚乱!
消息传到府衙时,辛诚正在与属下商议如何接应凌云南下的队伍。闻听此讯,他脸色一沉,立刻起身。
“大人!危险!让卑职带兵前去弹压!”一名武将急忙劝阻。
“带兵弹压?”辛诚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痛,“他们不是敌人,是饿红了眼的百姓!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武力,只会让仇恨更深,让局面彻底失控。”
他没有穿戴官服,依旧是一身寻常青衫,只带了寥寥几名亲随,便快步赶往城西。
赶到现场时,情况已是万分危急。米行的大门被撞得摇摇欲坠,愤怒的人群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几个带头的中年汉子眼睛赤红,挥舞着锄头,嘶吼着就要带头往里冲。空气中弥漫着暴戾、绝望与疯狂的浓烈气息,辛诚的“无想心域”被动地全面展开,瞬间被这负面情绪的狂潮所淹没,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行动。他推开试图保护他的亲随,孤身一人,毅然走入了那沸腾的、充满敌意的人群。
“是辛大人!”
“辛青天来了!”
“青天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认出他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愤怒的声浪稍微低了一些,但那份积压的怨气并未消散,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有期盼,有怀疑,更有不加掩饰的戾气。
“诸位乡亲!请听我一言!”辛诚运起内力,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堵门抢粮,触犯王法,于事无补!本官在此,必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
“交代?拿什么交代!我们都快饿死了!”一个带头的中年汉子挥舞着拳头,情绪激动地冲到辛诚面前,唾沫几乎溅到他脸上,“官府发的粥能照见人影!这些黑心肝的却把粮食藏起来卖高价!你们官官相护!我们不信!”
他身后的众人也随之鼓噪起来,情绪眼看就要再次失控。
辛诚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和饥饿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被绝望和疯狂充斥的眼睛,感受着他精神世界中那如同火山般即将爆发的毁灭冲动。他知道,任何道理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不能再等了!
情急之下,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无想心域”。不再仅仅是去“映照”和“感知”那狂暴的情绪浪潮,而是尝试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去引导,去抚平!
他想象自己的心神化作一股清泉,一股带着“冷静”、“理智”与“希望”意念的清泉,主动地、温柔地,流向那带头汉子,以及周围几个情绪最激烈的核心人物那沸腾的精神世界。
人心如弦,过紧则崩,过松则弛。而至诚之心,或可化为那调弦的妙手,于无声处,抚平那即将断裂的危机。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体验。辛诚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波纹,触及了那些狂乱的精神核心。没有强行压制,没有精神控制,更像是一种共情与引导,将对方从那种“同归于尽”的极端情绪中,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拉了回来。
奇迹发生了。
那带头汉子挥舞的手臂僵在了半空,眼中的赤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一种从噩梦中惊醒般的恍惚。他张了张嘴,那股拼死一搏的戾气仿佛被凭空抽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不仅是他,周围那几个最激动的人,也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动作停滞,面面相觑,狂躁的气氛为之一窒。
整个场面,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趁着这宝贵的间隙,辛诚立刻上前一步,目光真诚地看着那带头汉子,声音沉稳而有力:“这位大哥,相信我辛诚一次。若丰泰米行果真围积居奇,发国难财,本官定严惩不贷,将其所有存粮,尽数充公,用于赈济!但若你们此刻冲进去,打砸抢烧,便是触犯国法,有理也变成了无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让真正的黑心商人看了笑话?”
那汉子看着辛诚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心中那莫名平复下去的怒火,又看了看周围渐渐冷静下来的同伴,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嚅嗫着,最终放下了手中的锄头,低声道:“……我们……我们听辛大人的。”
一场足以引发大规模流血冲突的民变,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
辛诚当即下令,查封丰泰米行,果然在其地窖和隐秘仓库中,查获了数千石未曾上报、意图囤积牟利的粮食!消息传出,万民称颂,“辛青天”之名更加响亮。而那米行掌柜及其背后东家,也因其卑劣行径,被千夫所指,为世间所不齿。
发国难财者,利欲熏心,为人所不齿,其行可诛,其心当诛!
心忧天下者,挺身而出,为天下赞颂,其志可嘉,其诚可感!
事后,辛诚回到府衙书房,闭目沉思。回想起方才那惊险一幕,心中依旧波澜起伏。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想心域”发生了质变。不再只是被动感知,而是能够主动地、有限度地影响他人的情绪。
他细细体味着那种感觉,仿佛能“看”到空气中流淌的、无形的“气”。愤怒是灼热扭曲的气,恐惧是冰冷颤抖的气,绝望是沉滞灰暗的气……而人的情绪,正是这些“气”的流动与变化。他的意念,似乎能够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介入这种流动,引导其走向平和。
原来,情绪亦是‘气’的一种。天地有气,人心亦有气。至诚之道,莫非便是感知、调和这内外之气,以求天人合一,人心和畅?
他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门后的风景广阔无垠,却也充满了未知。他知道,这只是初窥门径,前路漫漫,但他已然找到了方向。
窗外,杭州的夜色温柔,仿佛也被那场消弭的冲突洗涤过,显得格外宁静。而辛诚的心,却因这新的领悟,而变得愈发明澈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