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空洞得如同深渊,却又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种诡异的、仿佛初生般的清澈。
北极的风雪在设施外呼啸,舱内的世界却静得只剩下营养液循环的微弱水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都市深夜,苏凛手腕上的健康监测表,那条诡异的脉冲波形图仍在固执地跳动着,像一个幽灵的心跳。
整整三日,它未曾停歇。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段若有似无的昆腔低吟,开始在他脑海深处盘旋,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空灵,哀婉,挥之不去。
起初只是破碎的音节,渐渐地,竟汇成了清晰的唱词。
“队长,那颗卫星有问题!”杜骁的声音通过加密线路传来,带着一丝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和无法掩饰的凝重,“它的轨道数据完美伪装成了气象监测,但它的通信模块完全是单向的——它只接收,不发射!我截获了它的监听频段,发现它在捕捉一种特定赫兹的声波反馈,但我们所有的录音设备,无论精度多高,捕捉到的都只是白噪音!”
苏凛的指尖微微发冷。
他闭上眼,那段昆腔在脑中变得愈发清晰,每一个转音,每一个吐字,都像针尖一样刺入他的意识。
“它在监听你。”杜骁一字一顿地给出结论。
监听我?不,它在监听这声音。
苏凛缓缓睁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用气声低语出那个盘桓了三日的唱词:“……焚我残躯,照尔归途……”
就在这时,一个被他忽略了数日的记忆碎片猛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封来自江南古镇的讣告,通知他为素未谋面的外婆奔丧。
讣告的牛皮纸信封背面,用老式钢笔写着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附言:莫唱此曲,会招来吃魂的人。
吃魂的人?
是“镜渊”?
是那个制造了无数“苏凛”的幕后黑手?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拨通了肖玦的电话。电话几乎是秒接。
“我需要去一趟江南。”苏凛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处理一些……家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肖玦不容置喙的声音:“我陪你。”
“这是我的私事。”
“苏凛,”肖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乞求的固执,“你的‘私事’,就是我的‘公事’。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个人走进任何一个可能的陷阱里吗?”
苏凛没有再争辩。
他知道,现在的肖玦,是一头认定了猎物、不,是认定了珍宝的疯犬,甩不掉,也无需再甩。
有些力量,与其推开,不如利用。
临行前夜,苏凛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交给了陈砚,里面是他亲手写下的《囚光》完整手稿,以及一份关于“轮回计划”所有线索的整理档案。
“若我七日之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苏凛看着陈砚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立刻将这份档案公之于众,一个字都不要改。”
陈砚接过纸袋的手微微一沉,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这不是托付,这是苏凛投下的一枚定时炸弹。
如果他折在里面,那整个棋盘都将为他陪葬。
飞机落地,转乘汽车,江南古镇的青石板路在细雨中泛着温润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陈年木料的味道,与北方都市的钢铁气息截然不同。
老宅坐落在古镇深处,是一座典型的明清风格院落,白墙黑瓦,木门上铜绿斑驳。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苏凛推开房门时,呼吸却猛地一滞。
老宅门前湿漉漉的石阶上,竟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双褪了色的绣花鞋。
鞋面是暗沉的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引魂蝶图案,款式古旧,却与他偶然在网上查到的、一部名为《焚心引》的古老戏本插图中,女主角杜丽娘赴死时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小女孩蹲在门口,见他出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怯意。
她叫阿阮,是邻居家的小孩,天生不会说话。
阿阮没有出声,只是伸出瘦弱的双手,飞快地比划了一个古老而复杂的手势,像是在模仿戏曲里的某种身段。
紧接着,她指尖颤抖着,指向了院子角落里,那扇通往地窖的、被铁锁锁住的木板门。
一股寒意从苏凛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肖玦立刻叫人撬开了地窖的铁锁。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樟木香气的陈腐空气扑面而来。
地窖不深,借着手电筒的光,苏凛在最深处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
箱子没有上锁。
打开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箱内的东西吸引了——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磁带,以及半幅残破的、与那双绣鞋同款的戏服。
杜骁连夜展开了工作。
他用便携设备对磁带进行了紧急的数字化修复。
当音频被导出,点击播放的那个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整栋老宅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忽明忽暗,电流发出“滋滋”的杂音。
紧接着,院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不是平日的吠叫,而是凄厉、恐惧的哀嚎,仿佛遇到了天敌。
哀嚎声整整持续了十分钟,才渐渐平息。
而录音里,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正伴着古朴的弦乐,幽幽地吟唱着《焚心引》的全段。
那唱腔,与苏凛脑海中盘旋的旋律别无二致,却更加完整,也更加……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力。
就在唱段的尾音即将消失之际,一个微弱的、仿佛贴着录音设备说的低语,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凛儿,若你听到这声音,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找你了。”
话音刚落,肖玦的手机就响了。
是留守在镇上医院的手下打来的,声音惊恐万对:“肖总,不好了!镇上那三个当年带头批斗过‘云韶阁’的老头,几乎在同一时间昏厥了!送到医院检查,脑电图显示……他们的θ波,竟然完全同步了!”
云韶阁,正是苏凛外婆年轻时所在的戏班。
深夜,苏凛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戴上了耳机。
他要亲自再试一次。
录音播放到第三遍时,一种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眼前光影交错,前世从高楼坠落时呼啸的风声,与今生被肖玦当成替身抛弃时冰冷的雨夜,两个时空最深刻的创伤画面,竟然交织重叠,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明白了,这唱词,这部戏,根本就是一个情绪放大器,一个能将听者内心最深创伤具象化、甚至转化为集体幻觉的心理武器!
千钧一发之际,苏凛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丝。
他强行启动了在前世无数次残酷商业谈判中磨练出的情绪剥离法。
他想象自己的灵魂抽离了身体,站在一个纯白色的高台之上,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个名叫“苏凛”的角色,看着他经历痛苦,感受绝望。
“我不是感受者,我是观察者。”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
冷汗如浆,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胸口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前混乱的幻象也渐渐消散。
他终于稳住了心神。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承受。
他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冷静,主动解析这段旋律的结构——他发现,每一个唱段的起承转合,都精准地对应着一种情绪的锚点,而那诡异的尾音颤抖音高,其频率恰好能引发人类大脑杏仁核的强烈共振!
这根本不是什么超自然能力,这是一种被千锤百炼、传承了不知多少年的,以声波为媒介的心理共振技艺!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窗棂,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有力的脚步声。
“砰!”
老宅脆弱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带着一群黑衣人闯了进来,为首的男人面容冷峻,与苏凛有三四分相似。
他的耳道里,泛着冷光的金属环在晨曦中若隐隐现。
他手中那支黑洞洞的枪口,精准无比地指向了苏凛。
是陆维安,苏凛那位只在资料里见过的表舅,“净言使”的首领。
“云韶阁的妖术毁了我母亲,也差点毁了整个镇子。”陆维安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恨意,“现在,轮到我来终结它。”
他一挥手,身后的手下立刻上前,抢过桌上的磁带播放器,就要将磁带取出,投入早已备好的火盆。
陆维安没有注意到,苏凛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在昨夜那场与心魔的搏斗中,他不仅稳住了自己,更将整首《焚心引》的曲谱与唱词,一字不差地默记了下来。
就在手下点燃火盆,火焰腾起的刹那,苏凛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里,用指甲深深地刻下了一行字:声入骨,情成刃,唯无情者能御情。
他抬起眼,看着陆维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然后,他微微张口,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轻轻哼出了《焚心引》的第一个音符。
嗡——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而是从陆维安的骨头里响起。
陆维安持枪的手腕猛地一抖,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与战栗,让他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冷酷,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就在此刻,远处寂静的山巅之上,一台伪装成气象雷达的精密声波接收器,红灯悄然亮起,无声地启动了最高权限的记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