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人心考验
多铎退兵的烟尘尚未完全消散，济南城内外，已是一片劫后余生与悲怆交织的凄惨景象。城墙坍塌处处，焦土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硝烟与尸骸腐坏的气味。幸存的军民在废墟间蹒跚行走，寻找着可能的生还者或亲人的遗物，低沉的啜泣与压抑的哀嚎取代了震天的喊杀，更添几分战争之后的苍凉。
秦渊并未沉浸在惨胜的虚脱中。他强撑着几乎透支的身躯，左臂的伤口在简陋包扎下仍隐隐作痛，但眼神已恢复沉静与锐利。他深知，击退强敌只是暂时喘息，此刻的济南，内忧外患，如同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冯长老伤势如何？”他一边在亲卫陪同下巡视残破的营垒，一边询问身旁一名沧海义军的头目。
“回统领，冲虚道长已用内力为冯长老稳住伤势，断臂处也由简心姑娘重新处理过，性命无虞，但……一身修为，怕是折损大半了。”头目声音低沉。
秦渊默然点头，心头沉重。冯破虏是义军中的元老，勇猛善战，他的重伤，无疑是义军力量的重大损失。“妥善照料，所需药物，优先供给。”
“是。”
这时，一名士卒快步来报：“统领，李过将军、刘体纯将军已入城，正在德王府前等候。”
秦渊精神一振，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甲：“速速引路。”
德王府前，原本还算宽敞的广场此刻堆满了物资和伤员，显得拥挤不堪。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地站着。一边是风尘仆仆，甲胄染血，却依旧带着一股草莽彪悍之气的闯军残部，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坚毅，目光沉静，正是李自成侄儿，绰号“一只虎”的李过。他身旁的刘体纯则显得更为粗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刀疤，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另一边，则是以苏墨、冲虚道长为首的原有联盟核心，以及部分济南官军的代表。苏墨依旧是一袭青衫，虽面带倦色，但风度不减，正与李过寒暄。只是那笑容之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秦渊大步走来，抱拳行礼，声音诚挚而带着感激：“李将军，刘将军！雪中送炭，力挽狂澜，此恩此德，秦渊与济南满城军民，永世不忘！”
李过连忙还礼，语气不卑不亢：“秦统领言重了。同是汉家子弟，共御外侮，分所当为。我等转战至此，听闻济南危殆，岂能坐视？只是来得迟了，让郝兄弟……”他话语一顿，脸上露出真切悲戚。郝摇旗与他同属闯军系统，虽分属不同派系，亦有香火之情。
刘体纯嗡声道：“秦统领，客套话不多说。咱们兄弟拼死来援，死了不少好儿郎，如今济南之围暂解，接下来有何打算？总不能守着这片废墟喝西北风吧？”他话语直白，带着闯军特有的现实与急切。
秦渊心中了然，考验来了。援军并非无私天使，他们需要出路，需要粮饷，需要一块立足之地。他看了一眼苏墨，苏墨微微颔首，示意由他主导。
“刘将军快人快语。”秦渊神色不变，“济南新遭大劫，百废待兴，确非久留之地。眼下当务之急，有三。其一，妥善安置伤员，掩埋死者，稳定民心；其二，清点剩余粮草物资，统一调配，共度时艰；其三，也是重中之重，需共商下一步行动方略。清军虽退，元气未伤，多铎此人，睚眦必报，必会卷土重来。是守是走，是分是合，需尽快定夺。”
李过点头：“秦统领思虑周全。不知眼下城中，尚有多少存粮？可战之兵几何？”
这一问题，直指核心。资源，永远是联盟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苏墨适时接口，声音清晰平和：“李将军，刘将军，不瞒二位，城中存粮，即便算上玉罗刹姑娘此前所赠，按最低标准配给，也仅能维持五日。至于可战之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部与郝将军旧部，加上秦统领的沧海义军、城中原守军及江湖义士，剔除重伤失去战力者，总数约在六千上下。其中，贵部生力军约两千，乃是我等眼下最大的依仗。”
六千对数万可能卷土重来的清军，粮秣仅能维持五日。这冰冷的数字，让场中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刘体纯眉头紧锁：“六千？还他妈是饿着肚子的六千？这仗怎么打！”
李过抬手止住他，看向秦渊和苏墨：“粮草确是命脉。不知苏公子、秦统领，可有良策？”
苏墨沉吟道：“筹措粮草，无非开源节流。节流，已是极限。开源……向南，漕运断绝，朝廷自顾不暇；向北、向西，皆为清军控制或糜烂之地。唯有向东，莱州、登州一带，或许尚有些许存粮，且临海，或有转圜之机。但需派精干力量，突破清军游骑封锁。”
“向东？”李过目光微闪，“据我所知，登莱之地，如今是原明军溃兵与地方豪强各自为政，形势复杂。”
“正是。”秦渊接口，语气斩钉截铁，“再复杂，也需一试。此事关乎生死，我意，由我亲自带队前往。苏兄坐镇济南，统筹全局，李将军、刘将军所部熟悉北地战法，可负责济南外围警戒及与苏兄部协同防御，以防清军哨探与反扑。”
他将最危险、最不确定的任务揽到自己身上，同时给予了李过、刘体纯相对独立且重要的防区，既展现了担当，也表达了信任与合作的诚意。
李过与刘体纯对视一眼，显然对秦渊的安排有些意外，也感受到了尊重。李过抱拳：“秦统领既如此信任，李某与刘兄弟必当竭尽全力，守住济南门户。”
初步的权力分配与责任划分，在看似平静的对话中初步达成。但这平衡脆弱无比，全靠外部压力与秦渊个人的威望勉强维系。
与此同时，在临时医馆所在的院落里，气氛同样微妙。
简心力竭昏迷后，被江辰送回，睡了几个时辰方才悠悠转醒。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伤员情况，挣扎着要起身查看，却被江辰按回榻上。
“你，需休息。”他的话语依旧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将一碗温热的米粥递到她手中，米香虽淡，在此刻却珍贵无比。
简心看着他冰冷面具下那双隐含关切的眼睛，心中一暖，轻声道：“谢谢你，江大哥。”她小口喝着粥，感受着暖流注入虚弱的身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清军退。闯军来援。秦渊，在议事。”江辰言简意赅地概括。
简心聪慧，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复杂：“李过将军他们……可信吗？”
江辰沉默片刻，道：“力量，是真。意图，未知。”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玉罗刹，送来药材时，眼神有异。”
简心一怔：“你是说……”
“她，另有所图。”江辰的语气肯定。他对杀意、算计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香风，红影一闪，玉罗刹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仿佛踏入自家后院般自然。她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哟，我们救苦救难的简心仙子可算醒了？”玉罗刹巧笑嫣然，将食盒放在桌上，“瞧你这小脸白的，姐姐我看着都心疼。特意让人炖了参汤，快趁热喝点。”
她的热情与此刻周遭的悲怆格格不入。江辰身形未动，但气息瞬间锁定了她，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剑。
简心挣扎着坐直身体，礼貌而疏离：“多谢玉罗刹姑娘好意，方才已用过粥了。”
玉罗刹仿佛没听出她的拒绝，自顾自打开食盒，浓郁的参香弥漫开来：“粥哪有什么营养？你这身子骨，再不好好补补，下次可未必撑得住那般消耗了。”她美目流转，瞥了一眼如临大敌的江辰，嗤笑道，“孤影剑客，别那么紧张。我若想对你们的宝贝神医不利，之前又何必多此一举送药来？”
江辰不语，眼神依旧冰冷。
玉罗刹也不在意，转向简心，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诱惑：“妹妹，姐姐跟你说句体己话。这济南城啊，如今就是个烂摊子，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秦渊那小子，空有一身侠义，却未必玩得转这人心鬼蜮。你跟在他身边，太过凶险。不若随姐姐我去个清净地方，以你的医术，加上我的势力，何愁不能逍遥自在？何必在此苦熬？”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之一？分化，拉拢？
简心清澈的眸子直视玉罗刹，虽虚弱，却自有风骨：“玉罗刹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简心既选择留下，便已明了前路艰险。医者之心，在于济世，而非独善其身。秦大哥所做之事，正是为了这乱世中更多无辜之人能得一线生机，我愿与他，与大家，共同承担。”
她的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
玉罗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更艳丽的弧度：“好一个医者仁心，妹妹果然志存高远。也罢，人各有志，姐姐不强求。”她放下参汤，转身欲走，行至门口，又回头嫣然一笑，意有所指，“不过，人心易变，妹妹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尤其是……对那些突然出现的‘自己人’。”
红影翩然离去，留下满室异香和更深沉的疑虑。
江辰走到桌边，看都未看那碗参汤，指尖一缕寒气掠过，汤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冰。“有毒？”简心讶然。
“未查。”江辰淡淡道，“防人之心。”
简心看着那碗被冰封的参汤，又望向窗外残破的城池和忙碌的人群，心中暗叹。外敌虽暂退，这营垒之中的暗流，却似乎更加汹涌澎湃了。李过等人的意图，玉罗刹的蛊惑，粮草的匮乏，未来的迷茫……这一切，都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济南上空。
秦渊的东行筹粮之路，注定不会平坦。而留守的苏墨，又将如何应对这错综复杂的内部局面？
人心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下章预告】
秦渊决意东行，冒险前往登莱筹粮，前路危机四伏，各方势力盘踞，他能否成功为济南带回救命粮？苏墨留守，独撑大局，面对李过部下的躁动、玉罗刹的暗中窥伺以及可能的内部分歧，他将如何运用智谋稳定这脆弱的联盟？江辰察觉玉罗刹行为异常，其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图谋？而简心在救治伤员时，意外发现了一些关于军中物资流转的蹊跷线索。第一百八十二章 《军法如山》，看苏墨如何以雷霆手段整肃内部，维系这来之不易的联盟，而潜藏的危机，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