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客栈走廊尽头的房间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沈清歌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小心地取下鬓边那支已经有些发蔫的桃花。花瓣边沿微微卷曲,失了水分,却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她指尖轻拂过花瓣,白日桃林中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尤其是他抬手为她簪花时,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廓的微痒。
唇角刚无意识地扬起,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叩门声却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敲门声很轻,带着犹豫和克制,断断续续,不像是客栈小二那干脆的动静。
沈清歌心下诧异,这么晚了会是谁?她放下花枝,走到门边,轻声问:“哪位?”
门外静了一瞬,然后传来一个异常低哑、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声音:“……是我。”
是尹千殇的声音。却与他平日懒散或戏谑的语调完全不同,那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一丝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虚弱。
沈清歌心头一紧,立刻拉开了门栓。
门外,尹千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子微微佝偻。他没穿平日那件宽大青衫,只着一件单薄白色里衣,领口微敞,脸色在廊下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发被冷汗浸湿,几缕凌乱贴在额角。他一手用力按着左肩,指缝间,月白衣料上竟隐隐透出一小片深色的、不祥的濡湿!
“尹大哥!”沈清歌低呼一声,瞬间睡意全无,急忙侧身让他进来,“你怎么了?受伤了?”
尹千殇没有立刻回答,他几乎是借着沈清歌让开的力道,踉跄一步跨进门内,反手便用未受伤的右手将房门带上,发出“咔哒”轻响,像是要隔绝外界一切。他靠在门板上,重重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得有些剧烈,闭了闭眼,才勉强稳住身形。
“没事……”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试图扯出个惯常的笑,却因牵动伤处变成了痛苦的抽搐,“……一点小意外。”
沈清歌哪里会信他这“小意外”的说辞。那衣料上不断洇开的深色,分明是血!她快步走到桌边想点亮烛台,手腕却被他猛地抓住。
“别点灯……”他声音急促,带着近乎本能的警惕,手指冰凉,“……就这样,别惊动旁人。”
沈清歌动作停住,在昏暗光线下,只能凭借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他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平日醉意朦胧的懒散,只剩下隐忍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她不再坚持点灯,扶着他未受伤的胳膊,小心将他搀到床边坐下。指尖碰到他手臂皮肤,一片冰凉的湿黏,全是冷汗。
“伤在哪里?让我看看。”沈清歌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一丝颤抖,是焦急,也是被他这从未显露过的脆弱模样惊到。她伸手想去查看他紧捂的左肩。
尹千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下意识想避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按在伤处的手指收得更紧,喉结滚动,哑声道:“……别看,脏。”
他的拒绝虚弱而无力。
沈清歌没有听他的。她态度异常坚决地、轻轻却不容拒绝地拨开他冰冷的手指。月白里衣被血濡湿黏在伤口上,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衣料揭开。
随着衣料分离,一道狰狞伤口暴露在朦胧月光下。那并非刀剑所致的整齐切口,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带着种诡异的焦黑色,仿佛被什么极阴寒的力量侵蚀过,仍在丝丝缕缕渗着暗色的血,看着就知疼痛钻心。
沈清歌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这……这是怎么弄的?!”她声音发紧。
尹千殇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呼吸粗重,没有回答。昏暗中,他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透出一种倔强的沉默和难以言说的孤寂。
沈清歌不再追问。她立刻转身,从自己行李中翻找出干净白布和一小瓶平日备着以防万一的金疮药。又快步出去,悄无声息地打来一盆温水。
她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就着昏暗光线,用沾湿的软布,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迹和血痂。她的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怕弄疼了他。
冰凉布巾碰到火辣辣的伤口,尹千殇的身体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齿缝间逸出。
“很快就好……忍一忍……”沈清歌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夜晚最温柔的风。她一边动作,一边下意识对着伤口轻轻吹气,试图缓解他的痛苦。
那细微的、清凉的气息拂过灼痛的伤处,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馨香。尹千殇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他依旧偏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墙壁某一点,但那只垂在身侧、紧紧攥成的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一些。
清洗完毕,她将药粉仔细洒在伤口上。药粉刺激伤处,带来更尖锐的刺痛,尹千殇的额角再次渗出大颗冷汗,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沈清歌看在眼里,心口那阵酸涩的疼惜越发汹涌。她用干净白布仔细将伤口包扎好,动作熟练而稳妥。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尹千殇依旧保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昏暗中,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脆弱。
沈清歌默默将水盆和染血布巾拿到一边,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尹千殇沉默地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干涩起皮的嘴唇得到滋润,脸色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多谢。”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不再那么紧绷。两个字,说得极其艰难,仿佛耗去了他不少气力。
沈清歌摇摇头,在他身侧的床沿坐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月光透过窗纸,朦胧地照亮这一小方天地,和他苍白疲惫的容颜。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需要我在这里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全然的尊重,并非试探,只是纯粹的关切。他可以让她离开,保全他或许不愿被人窥见的狼狈;也可以让她留下,汲取一点点陪伴的温暖。
尹千殇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在昏暗中对上她的。那双总是盛着醉意或疏狂的眸子,此刻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痛楚、疲惫,还有一丝被她全然接纳的照顾所击中的、极其复杂的怔忪。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似乎都偏移了角度。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几乎像是错觉。
他没有说话,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已胜过千言万语。
沈清歌的心轻轻落下,又沉沉地装满了酸软的情绪。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而温柔的守护雕像。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尹千殇似乎累极了,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终于抵不过疲惫和伤痛,沉沉睡去。但即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那只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搭在身侧,指尖偶尔会痉挛般地抽动一下。
沈清歌没有睡。她就着朦胧月光,守着他。目光掠过他熟睡中依旧不安的眉眼,掠过他包扎好的肩头,掠过他紧抿的唇线。
今夜的他,撕开了所有玩世不恭的伪装,露出了深藏的伤痕与脆弱。这伤口从何而来?他今夜又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她一无所知,也绝不会在此刻追问。
她只知道,他在受伤后,下意识地来到了她这里。他在最无助的时刻,允许了她的靠近和守护。
这就足够了。
夜凉如水。她轻轻拉过一旁的薄被,小心地盖在他身上,避开了受伤的左肩。
窗外,更夫敲响了梆子,已是三更天。
沈清歌依旧安静地坐着,守着这片被月光笼罩的、弥漫着淡淡血腥气和药味的静谧,守着这个看似强大、实则背负着满身旧伤与新痛的男人。
长夜漫漫,但有人相伴,便不再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