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还差一刻,天空是铅灰色的,仿佛刚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已耗尽了所有力气,只留下一片疲惫而沉重的宁静。雪刚停不久,路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行人车辆碾成肮脏的冰泥,又被迅速冻硬,走在上面发出“嘎吱”的脆响。
陆国忠将呢子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大半张脸便埋在了温热的羊毛围巾里。他站在文治小学的校门口,和其他家长一样,目光穿过前面的人群,紧紧地锁住学校那扇大门,生怕错过诚诚的身影。
放学的铃声终于尖锐地划破了寂静。孩子们像一群被惊起的麻雀,喧闹着从铁门里涌出来,鲜亮的围巾和帽子在雪白的世界里跳跃。
陆国忠很快在放学的孩子中找到了儿子的身影——七岁的诚诚斜挎着书包,正和同学们排着长队向校门口走来。队伍旁站着位神情严肃的女教师,正仔细辨认着每一位来接孩子的家长。
见家长们纷纷招手,陆国忠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朝诚诚挥了挥手。
诚诚一眼看见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手刚抬起要回应,却被女教师轻轻按住。老师微微蹙眉,警惕地打量陆国忠,俯身问诚诚:“陆念诚,这位是……?”
“是我爸爸!”诚诚的声音清脆响亮。
“原来是陆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女教师露出歉意的微笑,对已走到近前的陆国忠解释道,“平时都是孩子妈妈来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您。”
“麻烦老师费心了。”陆国忠得体地回应。
“陆先生客气了,诚诚一直很乖的。”老师笑着摸了摸诚诚的头。
……
坐进车里,诚诚按捺不住好奇:“阿爸,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呀?”
“阿爸今天正好得空。”陆国忠让小李发动车子,“待会儿带你去书店挑几本小人书,好不好?”
“真的吗?”诚诚兴奋地拍手,“能买几本呀?”
“十本,够不够?”
“太够了!谢谢阿爸!”诚诚在座位上高兴得直蹦,“还是阿爸爽快!姆妈总要犹豫好久呢。”
民福里,暮色渐沉。
刚踏进家门,诚诚便举着手中的纸包雀跃着奔向里屋:“阿爷!姆妈!快来看呀,阿爸给我买了这么多小人书!”
他将新得的连环画在书案上一一铺开,迫不及待地拉着爷爷欣赏。陆伯轩戴上老花镜,笑呵呵地俯身细看那些五彩的封面。
“国忠啊,今朝哪能这么空?”陆伯轩抬头望向儿子,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中带着探询。
“我等下还要出去一趟。”陆国忠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逼近四点半。
“早去早回,”玉凤端着刚出锅的红烧鲫鱼从灶披间走出,热气氤氲着她温婉的侧脸,“全家人等你开饭。”
她将瓷盘轻放在八仙桌上,又补了一句:“晓棠今朝也回来。等下我去把屋里那瓶绍兴花雕烫一烫,夜里大家好好聚聚。”
屋内灯火可亲,饭菜的香气与书页的墨香交织,恰是乱世中最珍贵的片刻安宁。
...............
大鑫洋行坐落于静安寺路一段颇为繁华的街角。
时值岁末,尽管这白天留下的积雪尚未消融,街道两旁却已是人影憧憧。西装革履的少爷们挽着貂绒裹身的小姐们,笑语盈盈地穿梭于各家商铺之间。寒风中飘来香水与雪茄混杂的气息,橱窗里璀璨的灯火将积雪映照得流光溢彩——战争于他们,仿佛是报纸上遥远的传闻,或是与这浮华世界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陆国忠从黄包车上缓步而下,驻足街边。马路对面,大鑫洋行的招牌在薄暮中亮起霓虹。他却不急着过街,只将大衣领子竖起,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洋行四周——橱窗前驻足的情侣、街角卖烟的摊贩、缓缓驶过的黑色轿车,每一处细节都在他眼中定格片刻。
确认一切如常后,他这才穿过喧闹的马路,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身影没入洋行内温暖的光晕中
洋行内灯火通明,各式进口商品在玻璃柜台内陈列得错落有致。几位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士正挑选着货品,店员操着流利的英语殷勤介绍。空气里弥漫着香水与皮革混杂的气息。
陆先生,您来了。骆青玉身着利落的职业装,从柜台后款步迎来,唇角含着得体的微笑。
骆经理。陆国忠颔首致意,我来取预订的奶粉。
请您随我到内间确认货品。骆青玉侧身引路,皮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办公室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骆青玉递过一杯热茶,声音陡然压低:沉舟同志,总部急令。她指尖轻叩杯壁,要求一个月内摸清上海周边最新布防。
陆国忠接过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的神情:这么紧急...莫非淮海战场已见分晓,大军要渡江了?
渡江训练已在开展。骆青玉眼中掠过一丝光亮,声音压得更低,这次指令很特殊——是面向上海所有情报小组同步下达的。
茶水在瓷杯里微微晃动,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
民福里陆家,暖黄的灯光下,一桌丰盛菜肴正氤氲着热气。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陆伯轩坐在面朝堂屋的上首,其余人依次而坐,唯独陆国忠平日坐的那张靠背椅还空着。
杨家姆妈望了望满桌的菜,轻声问玉凤:“国全一家今朝勿来啦?”
“去他丈母娘家里了,”玉凤笑着解释,“老丈人特地叫国全过去吃两杯老酒。”
“阿爷,我肚皮饿得咕咕叫了,”晓棠扯了扯陆伯轩的衣袖,“要不我先……”
“再等一会儿,”玉凤温声劝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堂那扇紧闭的店门,“爸爸应该快到了。”
话音未落,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冬夜凛冽的寒气顺势卷入,陆国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色大衣的衣角被风掀起,带着一身室外清冷。
“回来了,回来了!”他朗声说着,一边拍打着大衣上的寒气,“你们先动筷子,我去灶披间洗个手就来。”
“哦!差点忘记,这是给念乔买的奶粉。”陆国忠将手中一个大纸袋递给玉凤。
一股冬夜的清冷气息随着他的到来在温暖的堂屋里弥散开来,桌上那盏温着的花雕酒飘出醇厚的香气,缭绕在欢声笑语之间。灯光下,围坐的家人脸上都映着暖融融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里都漾着团聚的欢欣。
........晚饭刚罢,陆国忠便踱到电话机旁,熟稔地拨了个号码。
“姚副处长,一会儿来家里一趟,有事商量。”他语气随和。
电话那头传来姚胖子支支吾吾的应答,背景里隐约夹着个年轻女子的说笑声。陆国忠眉头微动:“你那儿有客?……没事,晚些也行,但务必过来。”
挂了电话,他却没立即离开。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电话机匣,耳边还萦绕着方才听到的那阵轻笑——清脆,陌生。姚胖子家里素来只有老母亲同住,这声音……
“站在这儿发什么愣?”玉凤收拾着碗筷,见他半晌不动,随口问道,“小舅舅那边不方便?”
陆国忠恍然回神,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怪事……之前竟没听他透半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