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幽幽,映照着石龛中森然的骸骨,也映照着陆九音那张枯槁如树皮,眼神却清明如寒星的脸。
他手持一盏仿佛用人骨雕琢而成的引命灯,自袅袅升起的香雾中缓步而出,目光越过林晚昭,精准地落在了她紧握于掌心的那枚滴血银簪上。
一声轻笑,如枯叶摩擦,在死寂的地宫中漾开。
“你母亲用这簪子,封了这座香炉整整三十年。”陆九音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如今,你却想用它来破开此局?晚昭,你比你母亲,要狠心得多。”
林晚昭手腕未颤,面色冷峻如冰。
她没有理会陆九音的诛心之言,另一只手却悄然抬起,将一枚细如牛毛的听魂针,轻轻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针尖刺入皮肉的微痛,瞬间让她的五感变得无比敏锐。
然而,在她的感知中,眼前的陆九音却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没有魂息,没有心跳,甚至没有活人该有的气血流动。
他就像一个被香火气息填满的精致皮囊,与那个被她亲手了结的司天监监正李怀恩,何其相似!
此人,已非纯粹的活人。
他是一个依靠窃取他人气血炼制的香火,苟延残喘的“半傀”!
陆九音似乎对她的探查毫不在意,甚至没有一丝进攻的意图。
他只是悠悠然地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石龛正中,那具初代听魂者遗骸额心处,贴着的一枚鸽卵大小、色泽暗沉的药丸。
“终香丸。”他缓缓道出此物的名字,“皇室耗费百年光阴,集天下奇珍,才炼得此物,用以镇压地底龙脉。一旦点燃,承命门百年积攒的香脉将毁于一旦,龙气逆冲,整座京都百万生灵,都将遭受灭顶之反噬。你母亲当年宁愿自封,也不敢点燃它。我守了它三十年,更不敢。晚昭,告诉我,你为何偏要走这条绝路?”
他的语气仿佛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字字句句都站在家国大义的制高点上,充满了悲悯与无奈。
“绝路?”林晚昭终于开口,声音里淬着刺骨的寒意与讥讽,“那是因为你们都怕死!你们高高在上,谈论着国运与苍生,可你们有没有低下头,问一问那些被锁死在地底、一身精血都被抽干炼成你们口中‘香火’的女人们,她们愿不愿意继续这样烧下去?”
她的指尖划过身旁一座崭新的牌位,上面用朱砂清晰地写着三个字——林氏晚昭。
一股锥心的悲凉与滔天的怒火在她胸中交织。
明日本该是她的祭日,是她像所有先辈一样,被锁入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化为一缕青烟的死期。
而现在,这里却成了她亲手倒转命盘、掀翻棋局的唯一契机!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怨毒与疯狂的女人嘶吼声,猛地在她脑海深处炸开!
那是前任听魂者,她母亲的师姐,那个被困于镜中三十年的残魂!
“他是我师弟!陆九音是我的师弟啊!”残魂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当年我自愿入镜,以身化为封印,镇压地底邪物!可他……他竟在最后关头篡改了仪式!他骗了所有人,用活人祭祀代替了封印,将那些本该得到解脱的姐妹,一个个推进了这活地狱!他偷走了本该属于国运的香火,只为延续自己那卑贱的寿命!”
轰然一声,所有的迷雾在林晚昭的脑中尽数散去。
她终于明白了。
这所谓的“承命门”,这世代守护皇族龙脉的圣地,根本就不是什么护国镇脉之所!
这是一个骗局,一个彻头彻尾、用无数听魂血脉女子的白骨与血泪堆砌起来的巨大谎言!
这里,不过是陆九音假借朝廷之名,为自己私自修建的一座……续命香窑!
历代拥有听魂血脉的女子,都被他以守护家国的名义诱入此局,最终或血化为烟,或沦为他一样的行尸走肉。
唯有她的母亲,在最后一刻识破了这惊天阴谋,却因心软或顾忌,选择了封印香炉,而非彻底毁灭。
“老师……”
一个颤抖的声音忽然从后方的黑暗中传来。
林晚昭猛地回头,只见沈知远浑身湿透,从一条狭窄的暗渠中攀爬而出。
当他看清火光中陆九音的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形剧震,脸上血色尽褪。
他踉跄几步,竟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老师……您、您不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仙逝了吗?”
陆九音浑浊的目光转向沈知远,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竟挤出一丝堪称“慈祥”的叹息:“痴儿,我若真的死了,这朝中还有谁能替陛下分忧?还有谁,能维系我大周这摇摇欲坠的国运?”
沈知远猛然抬头,眼中满是血丝,他死死盯着陆九音身边缭绕的香雾,一个恐怖的念头让他浑身冰冷。
“所以……所以您用宫中女官的精血炼制‘续命香’,供给您自己……还有裴仲安那个老贼延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与绝望,“那年‘春寒露’之夜,暴毙于宫中的七名女官……是您,是您亲手递上的名册,对不对!”
话音未落,沈知远眼中杀意迸现,袖中寒光一闪,一柄淬毒的匕首已然滑入掌心,作势欲扑!
“别动!”
林晚昭一声厉喝,抬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陆九音周身三尺内那些看似无害的香雾。
在听魂针的感知下,那些香雾根本不是凡物,而是一种由无数怨念凝结而成的致命陷阱。
任何带有杀意的异动,都会瞬间引动它们,从而引爆埋藏在整个心井之下的火媒,将这里的一切都炸成齑粉!
沈知远被她按住,浑身肌肉紧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目赤红地瞪着那个他曾经无比敬重的“恩师”。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林晚昭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她手腕一翻,一捧灰白色的粉末从袖中飞出,不偏不倚地洒向陆九音的面门!
断念灰!
那是专门用来克制怨气邪祟的秘药!
粉末遇上那缭绕的香雾,竟“嗤”的一声,仿佛滚油泼入烈火,瞬间腾起一阵刺鼻的青烟。
就是现在!
香雾被破开的一刹那,林晚昭透过听魂针,终于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魂魄波动!
它就像风中残烛,被囚禁在陆九音这具躯壳的最深处,痛苦地挣扎着。
一个惊人的真相浮现在她心头。
主导这具身体的,根本不是陆九音本人!
“你不是陆九音!”林晚昭的声音冰冷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对方的要害,“你是他三十年前,为了追求长生,亲手从自己魂魄中割舍抛弃的‘贪欲’!如今,你这道执念之影,竟已反客为主,吞噬了他本来的神智!”
此言一出,天地间仿佛有惊雷炸响。
陆九音那张万年不变的枯槁面容,第一次剧烈地扭曲起来,五官挤作一团,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他眼中那清明如星的光芒瞬间溃散,被无尽的疯狂与怨毒所取代。
“砰”的一声脆响,他手中那盏引命灯骤然熄灭,化为一地骨粉。
与此同时,整个地底心井开始剧烈地摇晃、震颤!
轰!轰隆隆——
四壁的香管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的冲击,接二连三地爆裂开来,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香气喷涌而出,呛得人几欲作呕。
远处,传来红绡急促而惊惶的拍打铁盖的声响,守在外面的禁卫,显然已经发现了地底的火情与异变,正沿着密道疯狂围剿而来!
时间不多了!
林晚昭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上前,趁着陆九音身形不稳之际,伸手便将那枚嵌在骸骨额心的终香丸狠狠抠下!
药丸入手冰凉,却沉重异常。
她来不及细看,直接塞入怀中,转身一把抓住沈知远的手腕,厉声道:“走!”
然而,沈知远却像生了根一般,僵立在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在烟尘中身形扭曲的陆九音,喃喃自语:“不……老师他……他体内尚有一丝清明……我不能……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被这邪物焚尽最后一丝魂魄……”
“沈知远!”
林晚昭回头,望着他那张写满痛苦与挣扎的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痛楚。
“你要救一个背叛了天下、背叛了你的‘老师’,还是要去救那些还在地面上呼吸、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活人?”
她的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头顶的石壁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塌陷!
无数巨石混合着泥土与烟尘,如山崩海啸般倾泻而下,瞬间便将陆九音那扭曲的身影彻底吞没。
气浪扑面而来,将两人狠狠推开。
林晚昭被撞得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枚被她塞入怀中的终香丸,此刻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衣物传来一阵灼心剧痛。
不,那不是单纯的热度,而是一种……一种仿佛拥有生命般的脉动,正一下、一下,与她的心跳诡异地重合。
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而古老的力量,正在她怀中,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