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京州机场的停机坪上,露水还没被太阳晒干。
汉东省的党政军负责人都到齐了,伍万里站在最前面,军帽捏在手里,裤腿被晨风吹得轻轻晃。
他们来等祁胜利, 昨天下午,政阁军阁的任命文件已经传到了汉东,
祁胜利升任军阁委员、岭南军区司令员,原来的政委职务没免,等于军政一肩挑。
再加上他还兼着岭南五省革委会的军代表,管着五个省的军、政、生产,
这权力,比古时候唐代的节度使还实在。
节度使好歹还有朝廷掣肘,祁胜利现在是军阁直接任命,岭南那边的事,基本他说了算。
伍万里抬手看了看表,表盘上的指针刚过七点半。
他身后站着雷年发等人,都是汉东的军政核心班子成员,没人说话,只有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偶尔发出的轻响。
大家心里都有数,对祁胜利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尊重。
不是因为别的,是这职务分量太重 。这种时候不来机场迎接,说不过去。
远处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安 - 12 运输机的轮廓在云层里慢慢清晰,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像闷雷,压过了停机坪上的风声。
伍万里整了整没有红领章的六五式军服的领口,往后退了半步,让身后的人站得更整齐些。
他知道祁胜利的脾气,以前在部队里就不喜欢搞这套,但现在不一样了,身份变了,场面还是要顾的。
至少,不能让人觉得汉东这边不懂规矩。
飞机着陆时扬起一阵尘土,吹得前排几个人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滑行到停机位,螺旋桨慢慢停下,舱门打开,放下了金属扶梯。
伍万里深吸一口气,率先朝着扶梯走过去,雷年发他们紧随其后,到了扶梯口,都挺直了腰板站着,像站岗的卫兵一样,目光盯着舱门。
从燕京到京州,这一路祁胜利应该没怎么休息。
伍万里想着,等会儿见了面,先道声辛苦,再恭喜。
不管怎么说,当年一起在朝鲜战场上扛过枪,这份情分还在。
只是现在,祁胜利的位置太高了,高到他这个汉东第一书记,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祁胜利从舱门迈出第一步,脚刚踩在扶梯上,目光就扫到了下面的人群。
伍万里站在最前面,腰板挺得笔直,双手微微前伸,脸上带着明显是准备好的笑容;
雷年发他们排在后面,一个个也是昂首挺胸,眼神齐刷刷地聚在他身上,那架势,比部队里迎接检阅还规整。
一股不快猛地窜上心头。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心里头直犯嘀咕:
这特么的都是怎么了?伍万里是当年一起在战壕里啃过冻红薯的兄弟,雷年发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怎么现在一个个都热衷于搞这套迎来送往?
高级领导干部,应该在多下基层为群众办实事,不是在机场摆排场拍马屁。
他攥了攥扶手,脸色有些发青,要不是顾及着这是公开场合,又是刚回来,他当场就得拉下脸来。
脚步一步步往下挪,他的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后排,
岭南军区副司令兼汉东省军区司令李延年站在那里,离前面的人隔着老远,
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没刻意挺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就那么自然地站着,
既不往前凑,也没摆出恭迎的姿态。
祁胜利心里微微一动,对李延年多了几分赞赏。
还是这个老伙计,沉得住气,没被这些歪风邪气带偏。
今天估计是被伍万里这小子给生拉硬拽过来的,不然这老伙计肯定不回来!
他加快了下扶梯的速度,到了地面,伍万里立刻就迎了上来。
伍万里的笑容堆在脸上,快步上前,双手伸得笔直:“老祁啊,恭喜恭喜!这次去燕京,辛苦了!”
声音里带着刻意放柔的热络,掌心在接触前还在裤缝上蹭了蹭。
祁胜利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的冷漠像结了层薄冰。
他伸出手,只轻轻碰了下伍万里的指尖就收了回来,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硬气:
“万里,咱们是兄弟,搞这一套没必要。”
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屏息看着的人,
“这也不是咱们共产党人该有的样子。”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瞅了眼伍万里胸前的口袋,那里别着支钢笔 , 还是当年自己送给他的那支英雄牌。
伍万里现在是汉东第一书记,这么多下属看着,把话说重了,等于当众给他难堪,不利于后续工作配合。
祁胜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那点冷意淡了些。
对着围上来的雷年发等人,只是抬手挥了挥,连脚步都没停。
那些伸到半空的手僵在那里,没人敢出声。
走到人群边缘,李延年还站在原地,脚下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
祁胜利脚步一顿,主动伸出手:“延年同志。”
李延年的手很稳,握上来时有力道,不松垮也不过分用力。
“欢迎回来,祁司令。”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祁胜利握了两秒就松开,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停在远处的吉普车走去。
车边的警卫员刚拉开门,他已经跨了上去,车胎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 “咯吱” 一声轻响,很快驶离了停机坪。
吉普车驶进岭南军区大院,轮胎碾过门前的碎石路,发出轻微的颠簸声。
祁胜利推开车门,径直走向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 ,
他的政委办公室就在二楼东侧。
推门进去,桌上的铁皮笔筒里插着几支铅笔,其中一支的橡皮头已经磨平,墙角的暖水瓶还冒着热气,应该是警卫员刚刚打好的。
刚在木椅上坐下,副团级秘书就掀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捏着个笔记本,腰微微弓着:
“首长,司令办公室已经打扫干净了,桌椅都摆妥帖了,您看什么时候搬过去?”
祁胜利刚倒满热水的搪瓷缸子 “哐当” 一声磕在桌上:“瞎胡闹!我啥时候说过要搬?”
秘书赶紧翻了翻笔记本,抬头回话:
“是新来的政治部兼后勤部主任周根发安排的。
他说您现在是军区司令员,按规矩得用司令办公室。
那屋子比这儿大,窗户也多,墙上还挂了新裱的地图,比政委办公室排场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周主任还说,您现在住的四居室也不合规矩了,正大军区级首长该住独栋小洋楼,带院子的那种,已经让营房科把钥匙备好了。”
“够了!”
祁胜利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水花溅出来打湿了桌角的文件。
他抬起手粗暴地挥了挥,声音里带着火:“你去告诉周主任,我的办公室、宿舍,我自己说了算!用不着他瞎操心!”
秘书被他的气势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应了声 “是”,转身快步退了出去,关门时都带着慌张。
办公室里刚静了没两分钟,就响起了敲门声,节奏很轻。
“进。” 祁胜利端起搪瓷缸喝了口热水,压了压火气。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肩章上是大校军衔,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祁司令,我是周根发,昨天刚到任的政治部兼后勤部主任,来向您报到。”
祁胜利打量着眼前的周根发,这是两人头回见面。
他知道这人是昨天到岭南军区报到的,由军阁直接从总政空降而来,更特殊的是,军阁还让他兼着军区后勤部主任,
政治部管思想人事,后勤部管物资保障,这两个位子都是军区的要害部门,能一身兼二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周根发在军阁那边是得些领导看重的。
心里头,祁胜利对这个新来的主任是有些反感的。
一到任就折腾着给大小领导配房子、调车子、弄特供,连办公室都要重新装修,这风气不对!
但转念一想,眼下首要的是团结同志把工作铺开,没必要刚见面就闹僵。
要搞也要等到稍微熟悉一点在搞。
第一次见面,必须得给这个家伙立点规矩。
他起身给周根发倒了杯热茶,又递过去一支烟,火柴“擦”地一声划燃,先给对方点上,自己也叼了一支。
“周主任老家是哪儿的?”祁胜利往藤椅上靠了靠,语气缓和。
“回祁司令,汉东隔壁的临江省,京海市。”
周根发吸了口烟,笑着答,“说起来巧,我跟您同岁,都是28年生的,属龙。”
“哦?”祁胜利抬了下眉,“哪年入伍的?”
“46年,华东野战军。”
周根发的声音提了些,
“淮海战役那会儿,我在三纵当副排长,跟您算是一个战场拼过命的。
后来又跟着部队去了朝鲜,长津湖、上甘岭都待过。”
“是老资格了。”祁胜利点点头,又问,“家里孩子多大了?”
“崽儿十五了,在读初中,叫周志和(狂飙里在后世担任临江省副书记、政法委书记)。”
周根发弹了弹烟灰,脸上带着点笑意,“比您家公子小了整整十岁!”
“哦,看来周主任对我家了解的不少嘛!?”
“呵呵,没有了解多少,就是给首长您配发待遇保障的时候,顺带了解了下家庭情况,
不熟悉首长家庭成员的话,有些待遇落实不了.......
其实说起来,我虽然和首长您不熟悉,但是我的亲哥很熟悉,他叫周卫国,在燕京国防大学当政委!”
周根发开始按照计划抛出和祁胜利相熟的人,套近乎。
祁胜利闻言果然脸色变了变,说“看不出来啊,你俩是亲兄弟,你哥长得这么高这么英武......”
“嘿嘿,嘿嘿,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但是周卫国真的是我亲哥......”周根发挠挠头掩饰尴尬。
“哦,那为什么这名字也不像.......”
“这是因为,我哥参加革命后改名了,原来他叫周根富。
我本来也想和我哥一起改的,他改周卫国,我改周为党,但是递交申请后组织不准,说我这名字取得太大了......”
客套话聊了一阵后,祁胜利指间的烟燃到了半截,他在烟灰缸里摁了摁,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收起来。
“周主任,”他往前坐了坐,声音沉下来,
“你的履历摆在那儿,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老革命,怎么也沾染上这小资的毛病了?”
周根发脸上的笑僵住了,手里的烟停在嘴边。
“我们党员干部到这儿来,是干工作的,还是来享清福搞待遇的?”
祁胜利的目光落在对方军装上的红领章,
“你当政治部主任,眼下该抓的是组织建设、人事调配、部队思想动态,这些要紧事不赶紧摸情况,倒先忙着给领导配房子、弄特供?”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了些,“再这么搞下去,是不是下一步还要给每个领导配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端茶倒水、照顾生活啊?
不行啊,我的同志!这股歪风得刹住!”
周根发完全没料到祁胜利会突然动怒,脸上的血色 “唰” 地褪尽,跟着又涨得通红,最后成了青黑色,
两只手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尴尬里裹着羞恼,头埋得快抵到胸前。
祁胜利没给他缓和的余地,语气更硬了:
“现在就去停了所有搞待遇的事,立刻,马上!”
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扫过墙上的军区地图,
“只要我祁胜利还在岭南军区一天,超规格的待遇,一分一毫都不准有。
就算是文件里写明白能发的,也得经我签字,能省一个是一个。
我们岭南必须要过紧日子!”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带着股战场历练出的狠劲:
“我们得带头节衣缩食!
外面老百姓有的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顿顿红薯稀饭,我们关起门来搞特殊,当神仙皇帝?合适吗?”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往后谁在我这儿敢搞腐败堕落,不用送公法军管处搞什么劳什子的法律审判,我直接一枪崩了他!
这话你给我传遍整个岭南五省的军政系统!
就说是我祁胜利说的!”
周根发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最后只憋出个 “是”,转身往外走时,脚步都有些发飘。
办公室里静下来,祁胜利知道敲打周根发的目的达到了,端起搪瓷缸喝了口凉茶,茶渍在缸底结着层黑垢。
他翻开桌上叠成小山的文件,是这两天去燕京出差攒下的,钢笔尖在纸上划过,批了没几份,
就听见 “咚咚咚” 的敲门声,节奏比刚才周根发的重些。
“进。”
秘书掀开门帘,身后跟着的是伍万里。
他军装的领口没系紧,头发也有些乱,脸上没了早上在机场的笑容,神色沉沉的,站在门口没敢往里多走。
祁胜利一看就知道,自己的这位拜把子兄弟八成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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