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葵站在玉台上,手还摸着锅铲的柄。风从山下吹上来,带着草木刚醒的味道。她刚才说要回去做饭,其实心里知道,那只是习惯性的话。
大长老已经走了很久,殿门关着,灯也灭了。她没动,不是因为累,而是觉得脚下这块地方,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手腕,新布条缠得整整齐齐,血早就止了。以前每次受伤,她都怕得不行,总想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现在不躲了,也不怕了。可她问自己,到底是因为变强了,还是因为没得选?
远处传来一声钟响,七下,是安夜令的最后一遍。她数着,心跳跟着节奏走。等最后一声消在风里,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药圃偷懒,被管事追着跑,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她坐在地上哭,养父路过,蹲下来问:“疼吗?”她说疼。养父说:“那就记住这个疼,以后别再摔这里。”
她那时候不懂,现在懂了。疼不是为了让她缩起来,是为了让她记得路该怎么走。
脚边的锅铲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根棍子插在地上。这玩意儿陪了她三年,打过人,炒过菜,画过符,救过命。她靠它活下来,也靠它打出一条路。可她越握越紧,就越像还在逃。
她不想逃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很,像是故意放慢的。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大长老又回来了,手里没拿东西,也没穿外袍,只披了件旧衣,看着不像长老,倒像个守夜的老头。
“你还没睡?”他问。
“刚想睡。”她说。
“那你在这儿站成雕像,是打算吓唬谁?”
她咧了咧嘴,“没想吓唬人,就是……不知道往哪走。”
大长老走到她旁边,望着山下。黑漆漆的一片,连火把都没几盏。
“明天你还会上山吗?”他问。
她一愣,“我在山上啊。”
“山一直在,可人会走。”他说完,看了她一眼,“你是圣女,不是石头,不会一直钉在这儿。”
她没说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在怕什么?”他问。
“我怕……”她顿了顿,“我怕有一天,没人需要圣女了,我就又变回那个只会跑的小丫头。”
大长老笑了,“那你当初为什么回来?”
“因为……”她张了张嘴,声音低下去,“我不想再看见孩子抱着碎片逃命。那天黑风寨烧村子,一个五岁的小孩趴在他爹身上,嘴里咬着半块馍,眼睛瞪着天,一句话不说。我就在想,如果那时有人站出来,是不是就能少死几个?”
她说完,眼眶有点热,但没流下来。
大长老点点头,“所以你不是为了当圣女才回来的,你是想让别人不必当逃命的人。”
她抬头看他,“可我现在站在这里,他们喊我圣女,行礼,跪拜。我总觉得……这不是我。”
“那你以为你是谁?”他问。
“我是姜小葵。”她说,“是青岩村采药人的女儿,会挖断骨香,会炖野兔汤,会用破锅铲画符。我也……是天机阁的圣女,能穿战甲,能破阵法,能杀恶人。”
她停了一下,“可我一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我。”
大长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等到现在才给你归宗礼?”
她摇头。
“因为你还没认你自己。”他说,“封号、加冕、念敕文,都是给别人看的。真正的圣女,不是我们封的,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她怔住了。
“你要是今天还觉得‘圣女’是个帽子,戴上去压得慌,那就别戴。”他说,“但如果你已经明白,这身份是你选的,那就不怕重。”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两只手空着,没什么特别的。可就是这双手,烧过饭,扶过伤员,举过锅铲,也撑过快要塌下来的阵法。
她忽然笑了,“我以前总想证明什么。我说话大声,打架狠,烧饭猛,就想让人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后来我发现,越是想证明,就越像在求别人信。”
大长老听着,没打断。
“可今天,没人笑我。”她说,“我说我爹是扫星的,妈是龙王三公主,全场安静。我本该高兴,结果反而觉得没劲。”
“为什么?”
“因为……”她吸了口气,“以前他们笑我,我才有仙气。笑得越狠,我越强。可现在没人笑,我居然也能站着,也能说话,也能做决定。原来我不需要靠那个了。”
大长老嘴角微扬,“所以你现在信了?”
“信了。”她说,“我不是因为别人信不信才强,是因为我自己信。”
她转过身,面对大殿,背对着山下万家灯火。
然后她伸手,慢慢抽出腰间的锅铲。
铁片子沾了点夜露,摸起来凉。她摩挲了一下铲面,上面还有上次烧饭留下的焦痕。这东西跟她最久,像老朋友,也像拐杖。她靠着它走过最黑的路。
但现在,她不想再靠了。
她单膝跪地,把锅铲竖着,对准玉台石缝,用力插了下去。
“咔”的一声,铲柄卡得结实。
她松开手,站起来,双手垂在身前,空空的。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为了活命而战。”她说,“我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必拼命活着。”
大长老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殿里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
“你刚才说,明天还得做饭?”他问。
“嗯。”她点头,“厨房的米泡上了,早起要熬粥。”
他笑了笑,“那锅铲还拔吗?”
她也笑,“等要用的时候再说。”
大长老推门进去,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她一个人留在玉台上,风吹衣角,发丝掠过眼角。她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
山下很远的地方,有户人家亮着灯,像是还没睡。
她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去摸锅铲,又停住了。
月亮偏西,照在插着的锅铲上,铲面反出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