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地砖缝里嵌着经年的灰，雨柔跪在地上，手里的抹布反复蹭着一块发黑的污渍。檐角的雨漏滴答作响，溅起的泥水又脏了刚擦好的地方，她抿着唇，把抹布攥得更紧了些。
她是长信宫最末等的扫地宫女，连名字都带着几分随意——当年管事嬷嬷见她总在雨里干活，随口便赐了这两个字。同屋的宫女说，长信宫是冷宫，先帝的废妻妃嫔住在这里，连带着她们这些伺候的，也一辈子难有出头日。
“雨柔！死哪儿去了？”管事的张嬷嬷提着裙摆进来，珠钗上的流苏扫过雨柔的脸，“贵妃娘娘的金丝毯脏了，让你去浣衣局取新的，磨磨蹭蹭想挨罚吗？”
雨柔连忙爬起来，膝盖在冰冷的地砖上磕出红印。她接过张嬷嬷手里的令牌，瞥见廊下站着个穿粉色宫装的宫女，正用绢帕捂着嘴笑——是长信宫的掌事宫女春桃，仗着曾给贵妃梳过一次头，总爱踩低捧高。
“动作快点！”春桃踢了踢雨柔脚边的水桶，“若是误了贵妃娘娘午睡，仔洗你的皮！”
雨柔没敢应声，低着头往浣衣局跑。宫道上的青苔湿滑，她好几次差点摔倒，怀里的令牌硌得胸口生疼。路过御花园时，忽见一群太监抬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匆匆走过，布角下露出只戴着玉镯的手，指节泛青。
“听说了吗？景仁宫的李答应没了，昨儿还好好的，今早就……”
“嘘！小声点，说是中了邪，浑身发僵呢！”
雨柔的心猛地一跳。李答应前几日还来过长信宫，赏了她们这些下等宫女两匹旧绸缎，眉眼温和得像春日的风。她攥紧令牌，脚步更快了些——这宫里的人命，竟比长信宫的灰尘还轻贱。
浣衣局的刘姑姑正坐在竹椅上嗑瓜子，见雨柔进来，把瓜子壳往她脚边吐：“贵妃的毯子在最里面的架子上，自己去取。对了，把这筐脏帕子也带去洗了，日落前要是晾不干，仔细嬷嬷扒你的皮。”
那筐帕子堆得像座小山，散发着刺鼻的皂角味。雨柔咬了咬牙，抱起沉重的金丝毯，又拖着帕子往回走。路过御花园的莲池时，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池边的泥地里，金丝毯浸了泥水，变得又沉又重。
“哎呀！这不是长信宫的小杂役吗？”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
雨柔抬头，见是景仁宫的掌事宫女翠儿，正扶着新晋的柳常在赏花。柳常在穿着月白色宫装，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眼角的泪痣若隐若现。
“笨手笨脚的，污了常在的眼。”翠儿抬脚就要踢她，却被柳常在拦住了。
“算了。”柳常在的目光落在雨柔怀里的金丝毯上，忽然笑了，“这毯子我瞧着眼熟，像是去年陛下赏给贵妃的那匹？怎么弄成这样了？”
雨柔浑身发抖，知道这要是被贵妃知道，少说也得挨三十大板。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忽然瞥见柳常在裙摆上沾了片干枯的合欢花瓣——是长信宫后院独有的品种，别处绝无仅有。
“回……回常在，奴婢刚才在莲池边看到只受伤的鸽子，想救它才摔了。”雨柔的声音发颤，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那鸽子脚上还系着块碎布，像是……像是长信宫的料子。”
柳常在的眼神闪了闪。她刚入宫，根基未稳，正想找机会攀附贵妃，却苦于没由头。这长信宫虽冷，却住着几位先帝的太妃，说不定能探到些前朝旧事。
“原来是这样。”柳常在弯下腰，亲自扶起雨柔，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毯子我让人送去清洗，你先回长信宫吧。对了，明日这个时辰，你来景仁宫一趟，我有些旧衣料，想赏给你。”
雨柔愣住了，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翠儿也一脸不解，却不敢多问。
等柳常在走远了，雨柔才后知后觉地跪下磕头，额头磕在泥地里，发出闷响。她抱着弄脏的金丝毯站起时，忽然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了枚小小的银戒指，是柳常在扶她时悄悄塞过来的，戒面刻着个极小的“柳”字。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在宫道的青石板上。雨柔握紧那枚戒指，忽然觉得，长信宫的灰虽厚，却也掩不住某些正在悄悄发芽的东西。就像这莲池边的淤泥，看着脏，底下却藏着能让荷花扎根的养分。
她不知道柳常在为何帮她，也不知道这枚戒指意味着什么。但她清楚，从今天起，她不能再只做个埋头扫地的宫女了。这深宫的台阶，哪怕布满荆棘，她也得试着，一步一步往上爬。
回到长信宫时，张嬷嬷和春桃早已等得不耐烦。雨柔刚要解释，却见柳常在身边的小太监捧着清洗干净的金丝毯进来，说是“常在怕贵妃着急，特意让人加急处理的”。
张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看向雨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春桃则咬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任人拿捏的小杂役，怎么会入了柳常在的眼。
雨柔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春桃鬓边歪斜的珠花，忽然想起柳常在裙摆上的合欢花瓣。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深宫的风，已经吹到了长信宫的角落，而她这粒微尘，终于有了被风吹起的可能。
只是她没看到，御花园的假山后，翠儿正对着一个黑衣人低声说着什么，手里捏着片刚从雨柔身上掉落的合欢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