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声，这份寂静源于慕无宸对公主哭诉的沉默。
他既未安抚，也未斥责，深邃的眼眸叫人看不透所思所想。
云芷儿按下心头酸涩，上前一步解释：“陛下明鉴，公主所言句句不实。嫔妾方才在前院踢毽子，无故被弹珠击中后颈。”
“若陛下存疑，可传召附近宫人问话，当时修剪花枝的两个小太监，都亲眼瞧见公主拉弹弓的模样。”
慕无宸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着玉扳指，并未立即回应云芷儿的辩白，目光仍锁在慕无莹脸上：“朕最后问一次，当真如此？”
慕无莹被她皇兄这般神色看得心里发虚，却想着那些宫人绝不敢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作证，便硬着头皮道：“自然千真万确！”
“这女人刁蛮无理，还口出狂言说公主算什么！皇兄定要重罚！最好撤了她的位分，打入辛者库为奴！”
慕无宸凝视着她闪烁的眼神，缓缓吐出四个字：“谎话连篇。”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示意。
一名戴着玄铁面具的黑衣暗卫如鬼魅般从蟠龙屏风后现身。
将花园里的冲突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连公主那句“打死了本公主负责”都学得惟妙惟肖。
甚至精准复述了贤贵妃那句“陛下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挑唆。
慕无莹这时才注意到暗卫衣角用金线绣着的蟠龙纹样，这是直属于皇帝的影卫，平日里隐在暗处从不现身，却如空气般无处不在。
她虽有些理亏，说话却仍咄咄逼人：“皇兄！就算是莹儿先动手又如何？这般不懂规矩的妾室，我打便打了！”
“但她非但不跪地领罚，竟敢夺我弹弓反击，简直是大逆不道！今天敢反击，那日后岂不是要骑到所有皇室宗亲头上？”
她想起前年罚跪冲撞她的刘宝林时，皇兄不过笑骂了句“顽皮”，连禁足都未曾有过。
这么想着，腰杆又不自觉地挺直几分。
转而瞪着云芷儿那身杏黄宫装：“穿得这般黄，浑似只扑腾着求偶的黄雀儿，是生怕六宫不知你是我皇兄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云芷儿听她竟将自己比作求偶的雀鸟，第一反应是这刁钻比喻倒比那些“狐媚子”之类的新鲜，随即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这小公主全然不懂慕无宸，他越是这般表情淡漠，心底的怒意便积得越深。
果不其然，慕无宸看着皇妹骄纵的模样，想起她儿时做错事还会认错，如今却被宠得变了性子。
太后三十得女视若珍宝，使她自幼要风得风，这般盛宠养得她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仿佛全天下都该围着她转。
思虑及此，当即宣旨：“平阳公主近日心火太旺，即日起去太庙跪抄《清心咒》百遍。”
“抄完由皇后查验，若字迹潦草、错漏超过三处，便重头再抄。正好借佛前清静，磨磨你这暴戾性子。”
“皇兄！”慕无莹像是听错了般，怔了片刻才提高声音，“您说什么？莹儿离宫陪母后这么久，皇兄不想念莹儿也就罢了，这才回来第一天，竟为个妾室罚我抄经？”
话未说完，两名宫女已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往外搀。
慕无莹挣扎着回头：“放开！本公主自己会走！”
随即扭过头瞪向云芷儿：“本公主跟你势不两立！待母后回宫，定要你好看！”
慕无宸看着她被拖行时仍不住叫骂的模样，补充道：“抄经后让严嬷嬷教习宫规，让严嬷嬷不必顾及公主身份。若学不好，按宫规处置。”
他也没有忘记一旁搬弄是非的贤贵妃：“贤贵妃挑唆是非，一同去太庙罚抄一百遍。”
待众人散去，云芷儿走上前，张开双臂环住慕无宸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胸膛。
慕无宸立即收拢手臂将她按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胸膛。
云芷儿作为最懂他的解语花，怎会不明白？
公主终究与后宫妃嫔不同，罚得再重也割不断血脉亲情。
他此刻的怒其不争里，更多是自责未能教好妹妹的沉痛。
云芷儿在他怀抱里劝道：“陛下别气了，严嬷嬷最会调理性子。”
“当年连先帝那位混世魔王般的十七皇子都能管教得服服帖帖，公主定会明白您这番苦心的。”
*
太庙内，慕无莹跪在冷硬的地上，连个蒲团都没人给她垫。
这养尊处优的平阳公主何曾吃过这种苦？才抄了半日佛经，就觉得手腕发软。
她气得将狼毫笔往砚台上一摔，墨汁溅得经书斑斑点点：“本公主不抄了！从卯时跪到现在，膝盖都要碎了，这哪是抄经，分明是磋磨人！”
严嬷嬷拾起戒尺，一副秉公处理的模样：“公主若不愿抄，老奴便按陛下口谕行事。”
说着握住她的手腕，“啪”一声打在掌心。
慕无莹疼得泪花直冒，挣扎着要抽手却被铁钳般的手劲按住。
戒尺又接连落下十记，掌心已肿如发糕。
“别打了！我抄就是了！”
慕无莹抽噎着抓起笔，却发现右手肿得握不住笔杆，带着哭腔朝严嬷嬷嚷道：“你打左手不行吗？右手废了还怎么抄经！”
她一边不停输出抱怨，一边歪歪扭扭地继续写。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宣纸上，墨迹晕开成团团灰影。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着脸，把鼻涕眼泪都蹭在绣着金线的袖口上，心里早已把云芷儿咒了千百遍。
*
十日后，萧太后礼佛归来。
慈宁宫，随着一声“太后娘娘驾到”，宫人们如风吹麦浪般层层跪伏。
太后乘着八抬銮驾缓缓行来，凤辇四周垂落的纱幔在春风中轻扬。
刚踏进宫门，她便对随侍的英嬷嬷吩咐：“唤莹儿来。哀家离宫这些时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丫头，不知又闯了多少祸。”
而此时公主府内，刚抄完佛经的慕无莹正趴在芙蓉榻上，两个宫女一个捶肩一个揉腿。
为她舒缓连日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