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未央宫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长公主府,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其中甚至有一柄据说是先秦流传下来的玉如意,寓意不言自明。刘荣的关切更是无微不至,每日过问起居,甚至亲自挑选时新瓜果送来,远超姐弟应有的界限。
朝臣们嗅觉敏锐,不少风向开始转变。昔日对阿娇新政颇有微词的几位老臣,竟开始在奏疏中盛赞长公主“德才兼备,堪为天下女子典范”,言辞间的暗示,让阿娇心生寒意。
她知道,刘荣在用他的方式,编织一张温柔的网。若她再不明确表态,流言将愈发甚嚣尘上,届时她将被这无形的舆论一步步推向那个她绝不愿踏入的未央宫深处。
“殿下,陛下请您入宫,共赏新贡的寒梅。”内侍恭敬地传达着旨意。
阿娇看着窗外尚未融尽的积雪,心中已有了决断。“回复陛下,本宫稍后便到。”
她并未盛装打扮,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素银凤钗。然而,当她踏入刘荣所在的暖阁时,却明显感觉到少年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与更加炽热的光芒。
暖阁内红梅怒放,暗香浮动。刘荣挥退左右,亲自为阿娇斟茶。
“姑姐,你看这梅花,凌寒独放,像不像姑姐?”他声音温柔,带着试探。
阿娇接过茶盏,并未饮用,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陛下,梅花傲雪,是其本性。然其根植于土壤,方能枝繁叶茂。若强移入金盆玉盏,虽得一时娇养,只怕失了根本,终将凋零。”
刘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姑姐是说,未央宫是金盆玉盏,容不下姑姐这株傲梅?”
“陛下误解了。”阿娇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一株梅树前,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臣的意思是,梅有梅的位置,宫有宫的规制。臣是镇国长公主,是先帝托付的监国,是陛下的姑姐。此身此位,已注定臣的根,在朝堂,在天下,而非深宫。”
她转过身,目光清正,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陛下年少英睿,将来自有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皇后相伴。而臣,愿永远做陛下身后,那棵可以倚仗、为陛下遮挡风雨的树。此心此志,天地可鉴,永不会变。”
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的立场,也给了刘荣足够的台阶,保全了他的颜面。
刘荣怔怔地看着她,少年心性中的执着与帝王不容拒绝的意志在他眼中交织,最终,那火焰般的情感似乎被一层薄冰覆盖。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朕……明白了。是朕……唐突了姑姐。”
他明白了,阿娇不会属于他,至少不会以他期望的方式。
从宫中出来,阿娇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息,少年情愫与帝王心术结合产生的执念,不会如此轻易消散。
回到府中,她召来了张沐。没有多余的寒暄,她直接将一份刚拟好的奏章推到他面前。
“看看吧。”
张沐展开,越看神色越是凝重。奏章的核心只有一件事:请旨设立“东海都护府”,总揽夷洲、澶州及新发现诸岛军政事务,荐大司农张沐,兼任首任东海都护,常驻夷洲,全力经营,以应对蓬莱洲之潜在威胁。
这是一个明升暗调的命令。将张沐调离权力中枢,远赴海外。
“殿下……”张沐抬头,眼中情绪复杂。他明白,这既是阿娇对他能力的绝对信任,赋予他更大的权柄以应对蓬莱危局,更是……在当前微妙形势下,对他的一种保护,也是将他们二人暂时隔开,以冷却刘荣可能因嫉妒而生的猜疑。
“蓬莱洲技术高超,其心难测。夷洲乃我东海门户,不容有失。非你亲自坐镇,本宫不能安心。”阿娇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此去,山高水长,你……要多保重。”
张沐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不舍与担忧压下,躬身行礼,语气铿锵:“臣,定不负殿下所托!必为我大汉,经营好这片海上疆土!”
在他低头的那一刻,阿娇将一枚用红色丝线精心编织的“同心结”,轻轻放在奏章之上。
“这个,你带上。”
张沐身体微微一震,抬头,看到那枚象征着牵挂与承诺的同心结,又看到阿娇眼中那抹罕见的、属于女子的温柔与坚定。他心中巨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同心结,紧紧握在手心,如同握住了一件稀世珍宝。
“臣……谨记。”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日后,圣旨下达,准阿娇所奏。张沐以大司农兼领东海都护,加授镇东将军,持节,赴夷洲上任。
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阿娇站在长安城墙上,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仪仗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她拢了拢披风,感觉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手中,一枚与送给张沐那一枚恰好能合成一对的同心结,被她轻轻握紧。
离别,是为了更安稳的将来。而她,将继续坐镇这长安城中,应对前方的惊涛,与身后的暗流。
东海的风云,与未央宫的棋局,都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