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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绝对的、浓稠的、仿佛有实质的黑暗。

王平手中的火折子只能照亮身前三尺,橘黄的光圈在潮湿的墙壁上跳动,映出嶙峋的石砖接缝和斑驳的苔藓。阶梯陡峭,石阶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滑,踩上去需要格外小心。身后的爆炸声和喊杀声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水珠从头顶滴落的“嗒、嗒”声。

这条通道,他亲自走过三次。第一次是发现它时的初步探查,第二次是带人简单清理障碍,第三次是制定撤离方案时的复核。每一次,他都记录下详细的地形特征:台阶共八十七级,转角三处,两处有渗水,一处有局部坍塌需要弯腰通过。

但这一次,感觉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味——不是霉味,不是土腥味,而是……金属摩擦后的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某种香料。

王平停下脚步,蹲下身,用火折子贴近地面。石砖缝隙间,有几粒极小的黑色碎屑。他用指尖捻起,凑近细看。是木炭碎末,但质地紧密,不像普通柴炭。放在鼻前轻嗅,有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火药残渣。

有人不久前从这里经过,而且携带着火器。

他的心跳快了一拍。通道的秘密暴露了?还是说,袭击者中有人知道这条古老的下水道线路,提前埋伏?

他熄灭火折子,让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眼睛需要时间适应,但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滴答的水声、远处隐约的城市喧哗、还有……呼吸声?

不是他自己的。

很轻,很浅,似乎在刻意压抑,但在这绝对寂静的地下,依然能被捕捉到。来自前方,大约二十步外,通道的第一个转角后面。

不止一个人。

王平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剑。这把剑是格物院特制的“破甲锥”,剑身细长,三棱开血槽,专为穿刺锁子甲和皮甲设计。他左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皮囊,里面是细沙——这是靖安司教的土办法,在无法确定敌人位置时,洒出细沙,通过落地声音判断障碍物轮廓。

他轻轻挪动脚步,一寸一寸向前。到转角还有十五步时,他停下,解开皮囊的绳结。

但就在他准备洒出细沙的瞬间,前方转角处,突然亮起了光。

不是火把,也不是油灯,而是一种冷白色的、稳定的光。光线将转角处的墙壁照得清晰,也映出了两个拉长的人影。

王平立刻贴墙,屏住呼吸。

“……确认是这条路?”一个男人的声音,拉丁语,口音带着明显的高卢腔调。

“图上有标记。从‘东方馆’地下室,直通主下水道,再出城。”另一个声音更年轻些,“‘博士’说,如果他们从地面突围失败,一定会走这里。”

“那我们还等什么?直接去出口堵他们。”

“急什么。‘博士’说了,要活的,尤其是那个馆长。他知道的太多了。”

“‘博士’……”高卢腔冷笑一声,“他躲在亚历山大港遥控指挥,当然说得轻松。这里可是罗马,教廷卫队在外面杀人放火,我们却要在这老鼠洞里抓人。”

年轻声音压低:“别抱怨了。做完这一单,够你在巴黎逍遥三年。再说,‘博士’答应给的新式火器图纸……”

“知道了知道了。”高卢腔不耐烦地打断,“走吧。再往前一段,有个岔路口,我们在那里设绊索和陷阱。只要他们经过……”

脚步声响起,两人举着那奇怪的光源,向通道深处走去。

王平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光线完全消失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亚历山大港的“博士”。这个称呼他听说过——在靖安司关于“拾荒者”的档案里,“博士”是组织内技术派系的头目之一,据说常年在埃及活动,搜集和研究古代技术,同时也在仿制和改进华朝流出的火器。

原来这次袭击,不只是罗马保守派和“拾荒者”武装人员的合作,还有技术派系的直接介入。他们要活捉自己,显然不是为了向保罗枢机邀功,而是想获取华朝在罗马的情报网络、格物院的最新成果、以及……关于“星阵”和“契约”的信息。

王平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肩。伤口还在渗血,但疼痛让他保持清醒。他不能去出口了,那里一定有埋伏。岔路口设陷阱,那么陷阱之后呢?对方会不会在更深处还有布置?

他必须改变路线。

记忆中的通道地图在脑海中展开。这条佣人通道接入的是罗马共和时期修建的“阿文提诺主下水道”,主干道高两丈,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两侧有供检修人员行走的石台。沿着主道向东,经过三个汇流口后,会到达“大竞技场”下方的巨大蓄水池。而从蓄水池,有至少四条支线可以出去:一条向东南通台伯河泄水口(原计划出口),一条向东北通马克西穆斯下水道(靠近帕拉蒂尼山),一条向西通战神广场方向,还有一条……向北,直接通往卡庇托林山下的古老泄洪道。

向北那条,地图上标记为“废弃,疑似堵塞”。但三个月前,王平亲自探索时发现,堵塞的只是入口处,清理掉碎石和淤泥后,里面其实是通的,而且出口在卡庇托林山西侧的悬崖上,极为隐蔽。

当时他没有上报这条路线,而是秘密做了记号,作为绝境中的备用逃生通道。

现在,就是绝境。

他重新点燃火折子,但用皮囊罩住,只透出微光。快步走到第一个转角,确认那两人已走远,然后继续下行。

台阶尽头,是一扇生锈的铁栅栏门。门原本锁着,但锁扣已被王平之前撬开。他侧身挤过,进入主下水道。

视野豁然开朗。巨大的拱形通道延伸向无尽的黑暗,脚下是齐膝深的污水,水流缓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两侧石台高出水面一尺,可供行走。

王平踏上右侧石台,快速向东移动。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中产生回音,他尽量放轻步伐,但靴子踩在湿滑石面上的声音依然清晰。

走了约百步,前方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他立刻熄灭火折子,蹲下身。

黑暗中,几点幽绿的光点在远处晃动。

是眼睛。

而且很多。

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呜”声从那个方向传来。是野狗,罗马下水道里从来不缺被遗弃或自己闯进来的野狗,它们在这里形成群落,凶残且警惕。

王平缓缓拔出短剑,左手摸向腰间的一个小皮袋。里面是特制的驱兽粉——硫磺、胡椒、狼粪等混合晒干碾碎,大多数动物厌恶这种气味。

他撒出一些粉末在自己周围。刺鼻的气味弥漫开,远处的绿眼睛迟疑了,呜呜声变成了不安的吠叫,但没有靠近。

他趁机起身,加快速度。野狗群似乎被气味震慑,让开了通道。但他刚跑出几十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不是狗吠,是人吹的哨子。

紧接着,狗吠声变得狂躁,绿眼睛开始快速移动——不是退却,而是追来!

“有人控狗!”王平心中一凛。下水道里的野狗群竟然被人驯化或利用?这需要时间和特殊手段,绝非一日之功。“拾荒者”在罗马的渗透,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不再隐藏脚步声,全力奔跑。身后,狗群的奔跑声、吠叫声、还有踩踏水花的哗啦声越来越近。更糟糕的是,前方通道出现了岔路口——三条分支。

按照记忆,中间那条通往大竞技场蓄水池,左边通马克西穆斯下水道,右边……是死路,但死路尽头有一处塌方形成的空洞,可以暂时藏身。

他冲向右边岔路。

这是一段上坡路,污水只到脚踝。跑了三十余步,通道变窄,顶部降低,需要弯腰前进。再往前十步,果然到了尽头——塌方的碎石堵住了去路,但左侧石壁有一个裂缝,勉强可容一人侧身挤入。

王平钻了进去。裂缝后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穴,约丈许见方,顶部有缝隙透下微弱的天光——应该是地面某处石板缝隙。穴内干燥,地上有些枯草和动物粪便。

他刚藏好身形,狗群已追到岔路口。狂躁的吠叫声在狭窄通道内回荡,但狗似乎对这条死路不感兴趣,只是在路口徘徊。接着,脚步声响起,两个人追了上来。

“……气味到这里断了。”是高卢腔。

“可能进了岔路。”年轻声音。

“你带狗进去看看。我守在这儿。”

脚步声靠近。王平屏住呼吸,短剑握紧。透过石缝,他看到微光晃动——是那种冷白色的光源。接着,两条壮硕的杂色猎犬挤进狭窄通道,龇着牙,流着涎水,绿眼睛在黑暗中像鬼火。

年轻人跟在狗后面,手里举着光源。那是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前端是透明琉璃,白光就是从里面发出的。

“格物院的‘电石灯’……”王平认出了那东西。这是格物院三年前研发的照明工具,利用电石(碳化钙)遇水产生乙炔气体,点燃后发光。因为需要定期更换电石罐,且有一定危险性,并未大规模推广,只有少数重要部门配发。显然,“拾荒者”通过某种渠道弄到了样品甚至图纸。

狗在裂缝前停下,狂吠起来。年轻人举灯照向裂缝,光线射入石穴。

王平贴在石壁阴影里,一动不动。

“里面好像有空间。”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钻进来,而是对外面喊,“要不要进去看看?”

“废什么话!进去!”高卢腔不耐烦。

年轻人骂了一句,收起电石灯,拔出短刀,开始往裂缝里挤。但他背着一个小包,卡住了。就在他努力调整姿势时——

王平动了。

不是从正面攻击,而是从侧上方——他早已观察好,石穴顶部有几块松动的石块。他猛地跃起,一脚踹在最大那块石头上。

“哗啦!”

碎石如雨落下,其中一块拳头大的正中年轻人额头。他闷哼一声,向后仰倒。外面的狗受惊狂吠,但裂缝狭窄,它们冲不进来。

王平趁机冲出裂缝,短剑直刺。年轻人勉强举刀格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但王平顺势变刺为划,剑锋划过对方手腕。短刀落地,年轻人惨叫。

高卢腔听到动静冲进来,正好看到同伴手腕鲜血喷涌。他怒吼一声,举起手中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一把短管手铳,样式古朴,但枪口黝黑。

王平瞳孔收缩。他见过这种手铳的图纸,是格物院早期设计的“雷鸣一式”,因为点火机构不可靠、易炸膛,早已淘汰。但再不可靠,这么近的距离,也足以致命。

没有时间思考。他猛地将受伤的年轻人向前一推,同时向侧方翻滚。

“砰!”

枪声在狭窄空间里震耳欲聋。年轻人成了肉盾,胸口炸开一个大洞。铅弹余势未消,擦着王平的肩膀飞过,打在石壁上,碎石飞溅。

高卢腔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果断。就这一愣神的功夫,王平已翻滚到他脚下,短剑向上疾刺。

“噗!”

剑锋自下而上,从下巴刺入,贯穿口腔,从后脑透出。高卢腔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手铳脱手,身体向后倒下。

狗群在洞口狂吠,但不敢进来。

王平喘息着爬起来,肩膀新旧伤口都在流血,但他顾不上处理。他迅速搜了两人身上:高卢腔怀里有一张羊皮纸地图,标记了下水道几条关键路线和出口;年轻人背包里有电石灯备用罐、一小包肉干、还有几个金属小瓶,瓶上贴着标签,用拉丁文写着“镇静剂”“解毒粉”。

最重要的是,年轻人腰间挂着一个铜管。王平取下,拧开一端,里面是一卷纸。展开,上面是手绘的展示馆建筑结构图,重点标注了地下室通道入口、以及……几个用红笔画圈的位置。

其中一个红圈,就在王平现在藏身的石穴上方。

他抬头,看向透下天光的石缝。地图标注,那里是卡庇托林山南坡一处废弃的神庙地下室。如果能从石缝爬上去……

但缝隙太窄,仅容手臂穿过。

除非……

他看向地上高卢腔的尸体,又看向那个背包。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海中成形。

半刻钟后。

石穴内,两具尸体被拖到角落,用枯草粗略掩盖。王平将搜来的肉干和水分装进自己行囊,电石灯和备用罐小心收好。然后,他拿起那瓶“镇静剂”——标签上写的是马钱子碱提取物,高浓度,数滴即可让大型动物昏迷。

他没有用在狗身上,而是用在人身上——更准确说,用在尸体上。

他割下两人一小片衣角,浸透“镇静剂”,然后用力掷出裂缝,扔向狗群的方向。浓烈的气味扩散,狂吠声逐渐减弱,变成不安的呜咽,最后归于安静。狗群要么被驱散,要么被迷晕了。

清除了后顾之忧,王平开始实施计划的第二步。

他从背包里找出几个金属小零件——那是之前展示馆里某件演示仪器的备用部件,他一直随身携带。又拆下高卢腔手铳的点火机构和枪管,虽然炸膛风险高,但里面的火药还能用。

最后,他看向头顶的缝隙。

缝隙最宽处约三寸,长两尺,是两块巨型条石拼接不严形成的。条石上方,应该是神庙地下室的石板地面。

他需要炸开它,但炸药不能多,否则可能引发塌方把自己活埋;也不能少,否则炸不开。而且必须控制爆炸方向,向上而非向四周。

王平将手铳火药小心倒出,约一两重,用浸过油脂的布包好,塞入一个金属管中。金属管一端封闭,另一端插入引线——那是从自己腰带夹层里取出的特制缓燃火绳,可燃烧二十息。

他将金属管绑在一根长木棍(从背包里拆出的支撑杆)顶端,小心翼翼地从石缝中伸上去,让金属管顶端紧贴上方石板。然后点燃火绳。

“嗤——”

火绳缓慢燃烧。王平退到石穴最远的角落,用背包护住头脸。

二十息,很长,也很短。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江南的烟雨,想起许昌的格物院,想起离开时陛下拍着他肩膀说:“王平,记住,无论多远,你都是华朝的眼睛。”

眼睛不能瞎。

“轰!”

沉闷的爆炸声。不是巨响,但力量集中。碎石和灰尘从头顶簌簌落下,紧接着,一束强烈的、真正的天光射了下来。

石板被炸开了一个脸盆大的洞。

王平咳嗽着爬过去,抬头看。洞口上方是一个昏暗的空间,石柱林立,蛛网密布,确实是废弃建筑。他抓住洞口边缘,用力撑起身体。

钻出洞口,脚踏实地。这里果然是神庙地下室,空气中有灰尘和腐朽木材的味道。不远处有台阶通向地面。

他正要迈步,忽然停下。

地面上,有新鲜的脚印。

不是灰尘中自然落定的那种,而是清晰地踩在灰尘上,鞋底花纹清晰可辨——是罗马常见的平底凉鞋,但大小不一,至少属于三个人。脚印从门口延伸过来,在爆炸洞口附近徘徊过,然后又折返向门口。

就在刚才,有人在这里。

他们听到了爆炸声,过来查看,然后离开了。为什么离开?去叫更多人?还是……

王平心中一紧,冲向台阶。台阶尽头是一扇半朽的木门,虚掩着。他侧身从门缝向外看。

外面是一个荒废的庭院,杂草丛生,断柱横斜。夕阳的余晖将一切染成金色。庭院里没有人。

但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庭院中央的杂草有被踩踏的痕迹,形成一条小径,通向院墙的一处缺口。缺口外,是罗马城的屋顶海洋,更远处,梵蒂冈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清晰可见。

而在缺口旁的地面上,丢着一样东西。

一块白色的丝帕,一角绣着小小的双鱼衔环图案——那是他与卢修斯·瓦罗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丝帕很干净,显然是刚丢下不久。

王平走过去,捡起丝帕。入手微湿,有淡淡的葡萄酒香——那是瓦罗最喜欢的坎帕尼亚红酒的味道。丝帕里包着一枚银币,银币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桥洞不安全。改去‘戴克里先浴场遗址,冷水厅东侧第三根柱子下’。午夜。”

是瓦罗的笔迹。

王平握紧丝帕,望向梵蒂冈山。山上的教堂灯火次第亮起,晚祷的钟声随风传来,悠远而庄严。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但这场游戏,还远未结束。

而且,他刚刚炸开的那个洞,那些新鲜的脚印,那个恰到好处出现的丝帕……一切,都太巧了。

巧得像是有人算准了他的每一步,然后提前布好了下一个舞台。

他收起丝帕和银币,最后看了一眼展示馆的方向。那里应该已是一片火海,或者,已被卫队彻底控制。

陆逊他们成功了吗?罗西元老会伸出援手吗?丞相在爱琴海接到消息了吗?

没有答案。

他转身,走进罗马城深秋的暮色里。

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渐渐愈合的伤口。

(第三百零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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