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意渐浓，街头的银杏叶被染成金黄，随风簌簌飘落。但各大商会会馆内，却弥漫着与这静谧秋景格格不入的紧张气氛，尤其是徽商会馆的顶层雅间，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一场关乎海上贸易格局的密谋正在悄然进行。
雅间内，几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商人正襟危坐，为首的是徽商领袖程老爷子。他抚着花白的胡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色凝重如铁：“诸位都听说了吧？那个‘大明海洋贸易公司’，昨日在通州码头一口气吃下了三十万斤生丝，而且出价比市价高出一成，直接把苏松地区的生丝货源抢了大半！”
“何止生丝！” 坐在下首的浙商代表周世昌猛地拍案而起，语气中满是焦灼，“景德镇的精品瓷器、福建的武夷岩茶、松江的上等棉布，只要是能出海畅销的紧俏货，他们都来者不拒！我侄子在松江开的布庄，原本常年给宁波海商供货，结果这几日，织布的机户们都把布匹往皇商那里送，说皇商现银结算，从不拖欠，价格还高！”
“这是要断了咱们的生路啊！” 年轻的粤商代表林少堂急得站起身，“咱们做海上贸易，本就靠着低买高卖、囤积居奇赚钱。他们拿着朝廷的招牌，有国库做后盾，出价高、付款快，供货的农户、工匠自然趋之若鹜。长此以往，咱们手里的货要么收不上来，要么成本暴涨，这海上的买卖，就真没咱们什么事了！”
会馆内顿时一片哗然，抱怨声、怒骂声此起彼伏。程老爷子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稍安勿躁。咱们在商场上拼了几十年，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皇商把好处都占了？别忘了，咱们在朝中，可不是没有门生故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那些言官、郎中，不少人受过咱们的恩惠。只要咱们暗中打点，让他们在朝堂上弹劾这‘大明海洋贸易公司’与民争利、扰乱市舶，再散布些‘皇上效仿隋炀帝下西洋，劳民伤财’的流言，不愁陛下不收回成命！”
众人闻言，眼中纷纷燃起希望。周世昌连忙道：“程老爷子说得是！我这就派人去联络宁波府的御史李振声，他去年修祖坟，还是我借了他五千两银子！” 林少堂也附和：“我叔叔是户部主事，正好能从‘扰乱财税’的角度发难！”
一场由商人主导、官员附和的弹劾风暴，就此埋下伏笔。
接下来几日，京城的酒楼茶肆、街头巷尾，流言开始悄然传播。先是有人说 “皇商强征物资，江南机户昼夜赶工，累死了好几个人”，接着又传 “皇上要造百艘大船下西洋，采办海外奇珍，赋税要加三成”，甚至有流言说 “海贸被朝廷垄断，沿海渔民无鱼可捕，都要饿死了”。这些流言如同秋日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满整个京城，引得百姓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几日后，大朝会如期举行。皇极殿内，檀香袅袅，金砖铺就的地面反射着晨光，百官肃立，气氛格外凝重。朱由检端坐龙椅之上，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群臣。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朝会与往日不同，不少官员神色异样，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与躁动。
果然，朝会刚进行到议事环节，浙江籍御史李振声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带着刻意营造的悲愤：“陛下！臣要弹劾‘大明海洋贸易公司’与民争利，扰乱市舶秩序，祸国殃民！”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振声身上。他抬起头，眼中含泪，继续慷慨陈词：“该公司依仗皇商身份，强行采购江南生丝、瓷器、棉布等物资，出价虽高，却垄断货源，致使中小商贾无货可贩，江南机户、茶农被其裹挟，昼夜赶工却不得休息！长此以往，商路断绝，民不聊生，此乃亡国之兆啊！”
话音未落，户部郎中王明德立即出列附和，躬身奏道：“陛下，这是违背祖制，更会让朝廷失信于天下，还请陛下废止皇商！”
紧接着，翰林院编修张清也站了出来，手持象笏，引经据典：“陛下！《大学》有云：‘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陛下乃天下之主，当垂拱而治，教化万民，岂能效仿市井商贾逐利？此举有损皇家威严，更会引发民怨，望陛下三思！”
一石激起千层浪。短短片刻，二三十名官员纷纷出班跪地，有御史、有郎中、有编修，甚至还有几位地方出身的侍郎，异口同声道：“臣等附议！请陛下废止皇商，以安天下民心！”
声势之浩大，几乎要将皇极殿的屋顶掀翻。跪在最前面的李振声等人，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神色，他们笃定，只要群臣合力施压，年轻的皇帝必然会妥协。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围攻，朱由检并未动怒，反而微微勾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冷笑。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惊：“哦？依诸位爱卿所言，这大明海洋贸易公司，倒是成了十恶不赦的祸根？”
他站起身，龙袍衣袂扫过御案，踱步到御阶前，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官员：“既然你们说它与民争利、劳民伤财，那便把证据一五一十摆到台面上来。哪家农户被强征？哪个机户被欺压？具体损失了多少？说清楚，讲明白，朕自然会为‘民’做主！”
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让李振声等人瞬间语塞。他们的弹劾本就基于商人的一面之词和捏造的流言，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只能支支吾吾地重复着 “强购物资”、“扰乱市场”、“民怨沸腾” 等空泛的指责，根本说不出具体的人和事。
朱由检冷笑一声，对侍立一旁的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心领神会，立即上前一步，展开手中厚厚的账册，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
“大明海洋贸易公司于苏松地区采购生丝十万斤，价格每斤比往年市价高出一成，且全部现银结算，无一丝拖欠！供货机户每户平均增收三两白银，何来强压市价、欺压百姓？”
“于景德镇采购瓷器三十万件，预付定金五成，窑厂工匠薪资翻倍，日夜开工自愿加班，不少工匠已攒下娶亲、盖房的银两，何来民不聊生？”
“于福建采购武夷岩茶五万斤，优先收购滞销茶农的存货，帮助茶农渡过难关；采购松江棉布二十万匹，专挑优质布匹，劣质布匹一概不收，倒逼布商改进工艺，何来扰乱市场？”
王承恩每读出一条，跪在地上的官员脸色就白一分。账册上的每一笔交易都有据可查，有供货农户、机户的签名画押，有地方官府的见证文书，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就在李振声等人阵脚大乱、额头冒汗之时，朱由检猛地将一份厚厚的密奏摔在御案上，“啪” 的一声，震得笔架砚台齐齐作响。
“你们要证据？好！朕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骆养性！”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应声出列，手持一份名单，声音冰冷如铁，字字清晰：
“经查，御史李振声，收受宁波海商沈氏白银八千两、田庄两座，为其充当保护伞，阻挠皇商采购生丝，只因沈氏囤积生丝数十万斤，意图抬价牟利！”
“户部郎中王明德，其家族在泉州拥有海船十艘，常年走私倭国，贩卖铁器、丝绸，偷税漏税达数万两白银。皇商规范海贸，断了其走私之路，故怀恨在心，蓄意弹劾！”
“翰林张清，其岳父乃松江最大布商，所产棉布以次充好，皇商采购时拒绝收购其劣质布匹，导致其囤积布匹滞销，遂唆使张清出面发难！”
“还有吏部主事刘光远、山西道御史张鹏举……” 骆养性继续念着名单，每念到一个名字，对应的官员便身子一颤，面如死灰，有的甚至直接瘫软在地，大小便失禁。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原本站在弹劾官员身后的群臣，纷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与他们划清界限，眼中满是震惊与忌惮。
朱由检走到御阶边缘，俯瞰着瘫软在地的涉案官员，声音如寒冰般刺骨：“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民’？一群蛀空国库、盘剥百姓、走私偷税的国之蠹虫！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民心，实则是为了一己私利，阻挠朝廷充盈国库、振兴海贸！”
他转身，目光扫过殿内所有大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明海洋贸易公司的设立，非为朕之内库，实为充盈国库，振兴国业！其所有利润，五成归入户部！尔等百般阻挠，是恨不得国库空虚、边军无饷、流寇坐大，让大明江山分崩离析吗？！”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声音响彻皇极殿，“凡此次参与弹劾、经查证确有私利勾结者，一律革职查办，家产抄没，涉案商人一并缉拿，从严处置！”
锦衣卫立即上前，架起瘫软在地的李振声等人，就要拖出殿外。就在这时，朱由检突然抬手：“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