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镇北部上空弥漫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那是坚壁清野留下的残酷印记。孙应元站在石门口营垒新加固的土墙上，望着远方依旧混乱的迁徙人流和零星升起的黑烟，眉头紧锁。强行推行坚壁清野所带来的民怨和地方势力的抵触，远超他的预期。朱国彦和蓟州官府的阳奉阴违，更让此事事倍功半。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后金游骑的渗透，但他清楚，这点手段对于皇太极的主力大军而言，不过是些许麻烦。真正的考验，是对方挟大胜之威、如潮水般涌来的雷霆一击。自己麾下这五千新军，加上那些士气低落、装备废弛的蓟镇旧部，依托现有的、最多只能算加固了的传统营垒，真的能挡住吗？
一种深沉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他反复推演着防御方案，总觉得现有的工事体系存在致命的缺陷——射击死角过多，侧翼薄弱，难以应对敌人多波次、多方向的猛攻。就在他苦思冥想，几乎夜不能寐之际，一骑来自京城的快马，顶着凛冽的寒风，冲入了石门口大营，带来了皇帝朱由检的密信。
孙应元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拆开火漆封缄的信函。里面除了一如既往表达信任与支持的言辞，以及关于后勤物资已从内帑直接拨付、不日即将抵达的确认信息外，还夹着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并非文字，而是用精细的线条绘制的……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堡垒形制图！
这堡垒并非传统中方或西方常见的方形、圆形或多边形，而是一种带着尖锐棱角的星形结构！图纸上清晰标注了尺寸、角度，以及各个部分的名称：棱堡、半月堡、三角堡、暗道……旁边还有详细的注解，说明了这种设计的核心理念：
“……此棱堡之要，在于消除射击死角。其突出之三角棱堡，可使守军火力覆盖前方及侧翼全部区域，形成交叉火力，令攻者三面受敌。外墙低矮倾斜，不易被炮火直接命中，且能有效跳弹。壕沟深阔，辅以斜堤，增加敌军接近难度……各棱堡间以胸墙或暗道相连，兵力可机动支援……”
朱由检甚至在旁边用简笔画示意了守军如何利用棱堡的斜面和多角度，用火铳、火炮对进攻方阵进行毁灭性的侧射和交叉射击，其火力效率远超传统城墙的正面直射。
孙应元拿着图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本身就是宿将，对军事有着深刻的理解。仅仅是通过这静态的图纸和简短的说明，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种奇异堡垒在实战中所能发挥出的恐怖威力！它几乎完美地弥补了他之前所担忧的所有防御缺陷！
“陛下……真乃天纵奇才！此物……此物简直是……守城利器！”孙应元激动得难以自抑，连日来的焦虑和阴霾，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之光驱散了大半。他虽不知皇帝深居宫中，何以能构思出如此精妙绝伦的防御工事，但此刻，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守住蓟镇，甚至重创建奴的希望！
他立刻意识到，必须争分夺秒，抢在皇太极主力抵达之前，将陛下的构想变为现实！哪怕只是雏形，也足以改变战场态势！
“击鼓！升帐！”孙应元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亢奋。
很快，所有把总及以上军官，以及随军的格物院匠师代表，齐聚指挥帐。当孙应元将那份棱堡图纸在简陋的沙盘旁展开时，帐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这是何物？”
“形状如此怪异？”
“这棱角……有何用处？”
军官们议论纷纷，大多面露困惑。唯有几位负责工兵和火炮的军官，在仔细观看图纸和说明后，眼中渐渐绽放出与孙应元相似的光芒。
“妙啊！如此一来，我军火铳、火炮之利，可发挥至极致！”
“看这里！敌军若攻此面，必遭左右两侧棱堡火力夹击！若攻棱角，则正面及两侧皆可射击！几乎无死角！”
“这壕沟和斜堤的设计，也是闻所未闻，能极大削弱敌军冲锋之势和炮火效果！”
随军的格物院匠师，一位姓胡的老工匠，更是激动得胡须直颤：“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啊！陛下之智，非我等凡人所能及！此等结构，虽建造繁复，然一旦成型，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见核心军官和技术人员已经理解了棱堡的价值，孙应元不再犹豫，猛地一拍桌子：“此乃陛下亲授之守城秘策，名为‘棱堡’！我军能否在蓟镇立足，乃至重创建奴，在此一举！”
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始下达一连串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一！立刻停止对现有营垒的所有传统式加高、加厚工程！全部人力、物力，转向按照此图纸，优先改造石门口、白草洼两处主阵地！重点构筑核心棱堡及相连的胸墙、壕沟！”
“第二！胡匠师，由你总领所有工匠及懂得土木的士卒，严格按照图纸比例和角度施工！若有不明，即刻来问本将！不得有丝毫偏差！”
“第三！征调所有可用民夫、俘虏，投入筑城！告诉他们，这是在救他们自己的命！凡出力者，每日额外供给粮食！消极怠工者，严惩不贷！”
“第四！请求蓟州方面支援各类木材、石料、铁器！若其推诿，可持陛下密旨强行征调！”
“第五！各部轮流参与筑城，并同时进行适应新工事的防御演练！我们要在工事建成的同时，就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军令如山，整个新军控制区立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专注度运转起来。原本还在进行传统土木作业的士兵和民夫，被迅速重新组织。胡匠师带着一群人手，拿着图纸和简陋的测量工具，在选定的位置上打桩、拉线，标记出那奇特的星形轮廓和角度。
“这里！这个角必须精确！偏一度，火力覆盖就有缺漏！”
“壕沟再挖深五尺！底部要插上削尖的木桩！”
“墙面不要垂直，要向内倾斜！对！就是这个角度！”
施工现场，号子声、挖掘声、敲打声不绝于耳。士兵和民夫们虽然对修建这种怪模怪样的工事充满疑惑，但在军官和工匠的严格督促下，也不敢怠慢。尤其是当他们听说这是“皇帝陛下亲自设计的阵法”后，更平添了几分敬畏和干劲。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蓟州城朱国彦的耳中。
“什么？星形堡垒？还要那么多木料石料？”朱国彦听着下属的汇报，脸上写满了荒谬和讥讽，“那孙应元是打仗打疯了，还是想学诸葛孔明摆八阵图？简直是儿戏！不理他！”
然而，当孙应元的使者再次手持那份带着“如朕亲临”字样的密旨，冷着脸要求调拨物资时，朱国彦终究没敢硬顶到底，只能捏着鼻子，象征性地拨付了一些，心中却更是冷笑连连，只等着看孙应元把这“奇技淫巧”的工事修成后，如何在建奴铁蹄下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时间在紧张的施工中飞速流逝。皇太极派出的游骑和前锋斥候活动越发频繁，与新军斥候的交火也日渐增多。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五天后，当后金大军的前锋旗帜终于出现在石门口守军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时，两座虽然还远未完工，但其核心棱堡主体和部分交错壕沟已初具雏形的防御阵地，如同两只匍匐在地、露出尖锐獠牙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孙应元站在主棱堡的土台上，望着远方扬起的尘土，又回头看了看身边这凝聚了皇帝智慧、新军汗水甚至百姓血泪的奇异工事，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燧发枪。
“来吧，皇太极！就让你和你的八旗精锐，来试试这‘棱堡’的锋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