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持续不断、花样翻新的心理战,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在后金大营的上空。那每日清晨准时响起的招降喊话,那夜间不时射入营中的箭书,不再仅仅是烦人的噪音和废纸,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压力,一点一滴地侵蚀着这支曾经骄狂不可一世的军队的根基。
皇太极的中军大帐内,炭火依旧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从每个人心底渗出的寒意。几位核心贝勒与范文程、宁完我等汉臣齐聚,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军议都要凝重。
“大汗,”负责粮草辎重的官员率先开口,声音干涩,“军中存粮,即便再次缩减配给,也仅能维持半月。此前从范永斗等处获取补给的路线已被明军彻底切断,周边乡野能抢掠的……也已所剩无几。再拖下去,恐生变故。”他的话语,道出了最现实的生存危机。
皇太极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粮草,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入关时携带的牛羊早已宰杀殆尽,原本指望内应和劫掠补充,如今这两条路都被明军堵死。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紧接着,负责联络蒙古诸部的将领禀报,声音带着不安:“科尔沁部、察哈尔部的几位台吉,近日来多次私下询问战局,言语中已露怯意。他们抱怨儿郎们折损不小,却未见实惠,反而被明军日日辱骂,军心浮动……臣恐其生变。”
这才是最致命的。蒙古诸部与后金是联盟,而非君臣。他们追随皇太极入关,是为了利益,而非送死。如今战事不利,前景黯淡,明军又不断招降纳叛,这些逐水草而居的部落首领们,心中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若蒙古诸部离心,甚至倒戈,对后金士气和实力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军事上的困境更是不言而喻。莽古尔泰虽然依旧叫嚣着出战,但连他自己都清楚,面对明军那恐怖的枪炮和严密的阵型,正面强攻无异于自杀。而他们赖以成名的骑射和机动,在明军构建的防御体系和无处不在的骚扰下,也难有作为。黑松岭下那支被轻易摧毁的炮兵,更是如同一场噩梦,提醒着他们双方在技术上的巨大鸿沟。
范文程观察着皇太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大汗,明军小皇帝此计甚毒。他不仅阵前攻心,更借陕西大捷与清除内应之事,向天下彰显其武功与权威。我军若长期顿兵于此,一无所获,只怕……只怕关内那些尚在观望的势力,会更加倾向于明廷。而沈阳方面……大妃那边,恐也会借机生事。”
这番话,点出了皇太极最大的隐忧——政治上的被动。他此次倾巢南下,意在建立不世之功,彻底巩固自己的汗位,并沉重打击明国。若就此灰头土脸地退兵,损兵折将,一无所获,他在后金内部的威望将遭受重创,那些原本就对他不满的贝勒,如代善、莽古尔泰,甚至年轻气盛的多尔衮,都可能借机发难。外部挫折引发内部动荡,这是最危险的局面。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炭火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大汗正站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十字路口。进,看不到任何突破明军防线的希望,反而可能撞得头破血流;退,则意味着承认失败,将面临内部外部的巨大压力。
皇太极缓缓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挣扎。脑海中闪过入关时的意气风发,闪过八旗铁骑纵横驰骋的往日荣光,闪过朱由检那年轻却沉稳得可怕的面容,闪过黑松岭下炮火的轰鸣和如今营中低迷的士气……
难道……真的要就此退兵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钻入他的脑海。承认失败,承认他皇太极,败给了那个比他年轻许多的明朝小皇帝?
不甘心!他绝不甘心!
可是,现实如同一盆盆冷水,接连不断地浇在他的心头。粮草将尽,军心浮动,盟友生疑,强敌环伺,内部隐忧……每一条,都像一道枷锁,束缚着他的手脚。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帐内众人,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担忧、焦虑,甚至是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惶恐。他知道,作为大汗,他必须做出决断。
“传令下去,”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各部加强戒备,没有本汗命令,绝不可擅自出战。粮草分配,再减一成。告诉蒙古诸部台吉,明军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坚持数日,必有转机,届时掳获,本汗分文不取,尽数归于他们!”
他先以严令和空头许诺稳住局面,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范先生,宁先生,”他看向两位汉臣,“你们……再仔细想想,明军可还有何破绽?或我军……是否还有其他出路?”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
范文程与宁完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明军阵型严谨,火器犀利,后勤稳固,情报迅捷,更有皇帝亲征凝聚士气……他们绞尽脑汁,也难寻明显的破绽。
“臣等……遵旨。”两人只能躬身领命,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皇太极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独自一人留在帐中,望着摇曳的烛火,身影在帐壁上被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有几分孤寂。
退意,已如野草般在他心中滋生。但他还在挣扎,还在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来挽回这倾颓的局势。然而,时间的沙漏,正毫不留情地向着不利于他的方向流淌。
大明新军如同一只逐渐收紧的钢铁巨手,而皇太极和他的大军,正被困在这巨手的掌心,感受着那越来越令人窒息的压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