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团部指挥所里,大部分灯火已经熄灭,只有楚云飞所在的那间屋子,窗户上还映着一豆昏黄、摇曳的光晕。外面万籁俱寂,连巡夜士兵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与屋内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相互应和。
楚云飞没有睡。
他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张拼接起来的、巨大的粗糙草纸,几乎覆盖了整个桌面。桌上那盏陪伴他许久的煤油灯,灯焰被他拨得只剩下细小的一簇,勉强照亮着图纸,却将他俯身专注的身影,在身后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沉默而执着的巨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灯油燃烧后特有的、略带呛人的气味,混合着陈旧木材、灰尘以及墨锭研磨开后散发出的、清冷的松烟墨香。他的手指,以及握在手中的那支小楷毛笔的笔杆上,都沾染了斑斑点点的墨迹。
他正在绘制一幅图。
这不是军事地图,上面没有代表敌我的红蓝箭头,没有等高线和防御工事符号。这是一幅关于未来的蓝图,一幅关于358团控制区域,或者说,他理想中这片土地未来样貌的规划草图。
他的笔尖蘸饱了墨,在草纸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
他先在图纸中心偏下的位置,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粗线,代表流经防区的主要河流——青龙河。然后,在河流上游的几个关键峡谷和地势落差较大的地方,用简洁的线条标注出一个个小小的“水坝”和“引水渠”符号。他的笔触并不专业,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位置和走向,却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水利是命脉,”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辩论,“有了稳定的水源,下游这几万亩旱地就能变成水浇地,粮食产量至少能翻一番……还能利用水力,建个小型的碾米厂、磨坊,甚至……将来可以发电。”
他的目光顺着虚拟的引水渠延伸,在图纸上大片代表着荒坡和贫瘠土地的区域,画上了一个个整齐的方格,旁边标注着“梯田”和“经济林(核桃、栗子)”。他记得后世这些作物在晋西北的长势,既能保持水土,又能增加百姓收入。
笔尖移动,在几个主要村镇的位置,他画上了带着十字标记的小房子,旁边写上“初级诊疗所”和“识字班\/夜校”。他清楚地记得林婉柔汇报伤情时,提到很多士兵和百姓的伤亡,源于最初得不到及时、简单的处理和缺乏基本的卫生常识。他也记得那些士兵们,捧着“楚大头”时,眼中除了喜悦,还有对上面字迹的茫然。
“教育是根基,医疗是保障。”他喃喃着,笔尖在一个计划中的、靠近山洞兵工厂的位置,画上了一个稍大些的、带着齿轮标志的方框,旁边写上“技术培训学堂(初阶)”。王承柱对数学公式的痴迷,老周技师安装机床时颤抖而专注的手,都让他意识到,技术人才,是比武器更宝贵的资源。
他还规划了连接主要村镇的、标注为“驮马道(远期可拓宽为简易公路)”的虚线;在几个交通节点,画上了代表“物资集散点”和“骡马驿站”的符号;甚至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后方区域,标注了一个“小型被服厂”和“农具修理站”……
这幅蓝图,粗糙,简陋,充满了这个时代难以实现的“幻想”。许多细节只是概念性的符号和文字,缺乏具体的数据和实施方案。但它所描绘的,是一个超越了单纯军事存在的、具备自我造血能力和持续发展潜力的根据地雏形。它关注的,不仅仅是生存和战斗,还有生活与发展。
方立功端着一杯新沏的、冒着微弱热气的茶水,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是来催促楚云飞休息的,这几天团座几乎是不眠不休。当他走到桌边,目光落在摊开的那张巨大草图上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看到了青龙河上的水坝和渠道,看到了规划中的梯田和林地,看到了诊疗所、识字班、技术学堂,看到了驮马道、集散点、被服厂……
这……这哪里是一个军事指挥官应该考虑的东西?这分明是一个地方行政长官,甚至是一个……小国之君才会去规划的宏图!
方立功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因为震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团座……您这画的……不像一个师的防区,”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缓缓说道,“倒像……一个小国家的雏形。”
楚云飞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恰好落在代表青龙河中游的那片区域,迅速晕染开一小团浓重的墨迹,仿佛在那里投下了一个沉重的锚点。
他抬起头,看向方立功,脸上没有被打断的不悦,也没有被看穿心思的尴尬,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与坚定的平静。油灯的光晕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某种方立功无法完全理解的、超越了眼前战火纷飞的光芒。
楚云飞放下毛笔,用指尖轻轻拂过草纸上那片刚刚被墨迹晕染的区域,感受着纸张的粗糙和墨迹未干的湿润。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蓝图,仿佛透过这粗糙的纸面,看到了河流奔腾,禾苗青青,书声琅琅,机器轰鸣……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头,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也隐藏着无尽危机的夜色,用一种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仿佛承载着千钧誓言的声音,低声回应,既像是在回答方立功,又像是在对自己内心那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确认:
“老方,我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