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方立功失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他手中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残余的小米粥溅了出来，粘稠的液体在粗糙的木纹上缓缓流淌，像是一条濒死的虫子。屋子里，煤油灯的光晕似乎都随着这个消息黯淡了几分，空气重新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娘的！来得正好！老子正愁没地方活动筋骨！”李云龙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胡子拉碴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涌起一股混不吝的凶悍，“楚胖子，你说怎么打？咱们就跟狗日的藤原信好好碰一碰！”
赵刚相对冷静，他按住李云龙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则看向楚风，带着询问和忧虑：“楚师长，敌人这次是下了血本，规模空前，硬拼确实不是办法。‘海魂’计划虽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风身上。他站在那里，背对着众人，面朝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地图上，代表日军增援部队的蓝色箭头，正从北面（驻蒙军）、西面（驻绥远部队）以及东面（第一军主力）三个方向，如同三把淬毒的钢钳，缓缓合拢，目标直指地图中央那片被红色圈出的、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据地。而在根据地的内部，还有一条代表“梅机关行动组”的细小却致命的黑色虚线在游弋。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楚风没有回头，他的手指，却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越过了那些令人窒息的蓝色箭头，越过了连绵的黄土山峦，最终，坚定地、重重地落在了那片广袤的、代表着未知与希望的蔚蓝之上——海洋。
“正因为近火已至，远水才必须快引！”楚风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沉淀下来的、冰冷的清醒和决绝。他的目光扫过李云龙、赵刚，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方立功身上。
“老李，老赵，”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陆地上的仗，要打，而且必须打好！反扫荡的方案，我们早有预案，依托地形，节节抵抗，分散游击，拖垮鬼子！这方面，还需要你们鼎力相助，在外围袭扰，牵制敌人兵力。”
“没问题！包在老子身上！”李云龙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赵刚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唇亡齿寒，我们独立团定当全力以赴。”
楚风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方立功：“老方，反扫荡的具体布置，由你全权负责，按照我们商定的第一号预案执行。疏散群众，坚壁清野，主力部队化整为零，民兵配合，把咱们这晋西北，变成鬼子的烂泥潭，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是！师长！”方立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楚风的冷静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让他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但是，”楚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这只是防御，是挨打。要想破局，光靠防御不行，我们必须有一条打不垮、切不断的生命线！必须在鬼子的铁壁合围之外，找到新的出路！”
他的手指再次重重地点在地图那片蔚蓝的区域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海魂’计划，不是远水，是我们现在就必须点燃的、唯一的烽火！”他的眼神灼灼，如同暗夜中的星辰，“鬼子以为封锁了陆地，就能困死我们。我偏要在他以为最安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撕开一道口子！”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份从亲王公文包里找到的、关于沿海港口和运输线的评估报告：“鬼子为什么这么重视沿海？因为他们怕！怕外部物资输入，怕我们获得持续作战的能力！这说明什么？说明海上通道，是可行的，是能要他们命的！”
他看向李云龙，语气急促：“老李，联络沿海‘朋友’的事情，不能再按部就班了！必须立刻进行！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威逼利诱，许以重利，甚至……可以适当透露我们的一些实力和决心！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知道谁能为我们所用，哪里可以建立秘密登陆点！”
李云龙收起了嬉笑，脸色严肃起来：“我明白了！老子回去就派最得力的人，带上硬通货（金条）和诚意，连夜出发！”
“不够。”楚风摇头，“光有人和地点还不够。我们需要懂船的人，懂海的人，懂怎么在海上避开鬼子巡逻队的人！我们这里，都是旱鸭子！”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最终下定了决心：“发布‘招贤令’！范围扩大！不仅要工程师、医生、教师，还要特别注明：招募熟悉海事、船舶、航海之人才！无论是老船工、落魄的水手、甚至……曾经跑过私的，只要愿意抗日，有一技之长，我们都要！待遇从优，来去自由！”
方立功一边飞快记录，一边忍不住提醒：“师长，这样大张旗鼓，会不会太引人注目？而且，这类人才，在咱们这内陆，恐怕……”
“内陆没有，就去沿海找！去天津、去青岛、去上海找！通过地下党的渠道，通过爱国侨胞的渠道！”楚风语气斩钉截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告诉执行‘招贤令’的同志，不要怕风险，不要怕困难！我们现在，是在跟鬼子抢时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以我的名义，给……‘家里’发报（指延安），请求协助，在全国范围内，尤其是沿海城市和海外华侨中，秘密物色和输送相关人才。”
这道命令，意味着“海魂”计划将不再局限于晋西北一隅，而是上升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层面。
“还有，”楚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孙铭（他刚刚领受清除“梅机关”的任务，尚未离开），“孙铭，你抽调两个最机灵、水性好的队员，准备好。一旦老李那边有了眉目，你们立刻出发，护送联络人员和首批用于建立信任的物资（药品和少量武器），前往沿海。你们的任务，不仅是保护，更要实地考察，评估可行性，建立初步的联系和安全屋。”
“是！”孙铭领命，眼神依旧冰冷，但微微闪烁的光芒显示他完全理解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性。这是将触角真正伸向未知领域的第一次尝试。
一道道指令，围绕着那个刚刚被正式命名为“海魂”的计划，迅速而高效地传达下去。整个指挥系统，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一边要应对即将到来的陆上风暴，一边要将一支希望之箭，射向遥远的大海。
李云龙和赵刚没有多做停留，立刻返回驻地部署反扫荡和联络沿海的事宜。方立功也匆匆离开，去安排“招贤令”和反扫荡的具体细则。
屋子里，只剩下楚风一人。
他缓缓坐回椅子，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用力揉按着，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地图上那片蓝色的区域。
海洋……对于他这个灵魂来自后世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他知道那片蔚蓝意味着资源、通道、战略纵深和未来。但对于这个时代，对于他手下这群世代生活在黄土高坡的将士们来说，海洋是陌生的，是充满未知和危险的。
他能想象到，这个计划在内部会遭遇多大的阻力和不解。甚至方立功，他最得力的助手，眼神中也充满了疑虑。
但他没有选择。
固守陆地，或许能凭借血勇和地形周旋一时，但在敌人绝对优势兵力的长期围剿和封锁下，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慢慢被耗干、拖垮。亲王之死带来的短暂振奋，无法改变双方实力的根本差距。
他必须为这支他倾注了心血、寄托了希望的队伍，找到一条活路，一条能够持续发展、甚至影响战局的出路。
“海魂”……凝聚着向海图强的魂魄。
他知道这第一步迈出去，会有多难。可能会失败，可能会付出代价。
但他必须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楚风抬起头，看到林婉柔端着一个木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和一小碟咸菜。
“师长，您……您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林婉柔的声音轻柔，带着关切。她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地上尚未清理的粥渍和楚风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楚风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香气钻入鼻腔，勾起了胃里空荡荡的反馈。他确实饿了。
“谢谢。”他低声道，拿起筷子。
林婉柔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我听说……我们要向海上发展？”
楚风夹起一筷子面条，闻言动作顿了顿，看向她：“怎么？你也觉得不靠谱？”
林婉柔摇了摇头，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坚定的神色：“不。我只是想……如果真能打通海路，是不是……就能更容易买到盘尼西林这样的西药？就能救活更多的伤员？”
楚风看着她清澈而充满希冀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能。一定能。”
林婉柔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却极其真诚的笑容：“那就好。我相信您。”
她没有再多说，轻轻退了出去。
楚风看着那碗面条，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一个战地医生最朴素的愿望，恰恰印证了“海魂”计划的必要性和深远意义。
他埋下头，大口吃起了面条。食物的温暖流入胃中，仿佛也给他注入了一丝力量。
他知道，陆地上的血战即将开始。而通往海洋的漫长征途，也在此刻，伴随着无尽的未知与风险，正式启航。
他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海浪声，正穿过千山万水，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