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带着他未被完全接受的“橄榄枝”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悻悻然离开了。废弃砖窑里那场关乎未来道路的短暂交锋，余波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楚风所部这个庞大的体系内部，漾开了一圈圈复杂而微妙的涟漪。楚风拒绝了看似便捷的“捷径”，选择了一条更艰难、却也更能守住根基的自主之路。这意味着，他们必须更加倚重自身的力量，更加精细地利用每一分来之不易的资源。
而资源，恰恰是此刻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师部后勤处的院子里，此刻正呈现出一派与前线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近乎“繁荣”的景象。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箱、麻袋，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气味——新开箱的机器零件散发出的淡淡机油味，美制罐头特有的、带着些许甜腻的肉香，包扎严实的药品包裹隐约透出的化学试剂气息，还有那堆放在角落、用油布盖着的无缝钢管和铜锭所携带的、冷冰冰的金属腥气。
这些都是通过“海魂”渠道、以及oSS在楚风划定底线后、依旧以“非官方、有限度”方式提供的首批援助物资，再加上历次战斗缴获的堆积，数量颇为可观。
方立功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一份长长的物资清单，鼻梁上的眼镜片反射着清单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也映照出他脸上那混合着喜悦、兴奋与深深忧虑的复杂神情。他一会儿伸手抚摸着一台刚从箱子里取出、还散发着防锈油味道的崭新手摇发电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一会儿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药品箱的包装，拿起一小瓶贴着英文标签的磺胺粉，对着光仔细看着，仿佛那透明玻璃瓶里装着的是液态的黄金。
“好东西啊……都是好东西啊……”他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守着宝藏的巨龙，可眉头却越皱越紧。
“参谋长！参谋长！”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只见王承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光着的膀子上还沾着炮营特有的黑灰和油污，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直接冲到那堆无缝钢管面前，像是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冰冷的管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老方！不，方参谋长！这批钢管！这批钢管看到了吗？口径、壁厚正合适！还有那边那些铜锭！老天爷开眼啊！咱们那‘老火铳’的射程和精度，这下能往上提一大截！说不定……说不定还能试着捣鼓点新玩意儿，比如鬼子的那种掷弹筒，咱们给它来个放大改良版！您得先紧着咱们炮营来啊！”
他唾沫横飞，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些材料全部搬回他的山洞王国。
方立功还没来得及回应，另一个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女声也响了起来：“方参谋长。”
林婉柔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院门口。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外面套着不太合身的旧军装，脸上带着连日救治伤员和应对疫情的憔悴，但眼神清亮而执着。她没有去看那些冰冷的机器和金属，目光直接落在了那几箱药品上。
“方参谋长，前线转运回来的重伤员数量还在增加，李云龙师长那边情况未明，也需要最好的消炎药。而且，根据地的肠道感染虽然控制住了，但后续的恢复和预防，还需要大量的基础药品和消毒物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些磺胺、这些手术器械，是能救命的。请您务必优先保障医疗系统的供应。”
王承柱一听就急了，梗着脖子道：“林医生！话不能这么说！咱们炮营多造一门好炮，多打准几发炮弹，前线就能少死多少弟兄？这不一样是救命吗？！”
林婉柔没有与他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方立功，那目光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方立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理解王承柱对技术进步的渴望，那关乎部队的攻击力；更明白林婉柔对药品的渴求，那直接关系到无数生命的存续。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两边都耽搁不起。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参谋长！”后勤处的一个干事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几份申请报告，一脸为难，“这是各团报上来的被服装具补充申请，缺口很大，特别是鞋子和冬装，眼看天就要冷了……这是地方政府请求支援重建村庄的木料和铁钉……这是‘谛听’那边申请更换老旧电台零件和电池的清单……还有，这是兵工厂除了王营长要的材料外，申请的其他一批稀有金属和化工原料……”
一份份报告递到方立功手里，仿佛一块块不断加码的砖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份申请背后，都是亟待解决的现实需求，都是嗷嗷待哺的部门。物资就那么多，就像一块注定不够分的大饼，给了这边，那边就要饿肚子。
院子里，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王承柱还在据理力争，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方立功脸上；地方政府派来的代表在一旁搓着手，陪着笑脸，说着哪个村子的老乡们还在漏风的窝棚里挨冻；通讯兵强调着电台失灵对情报传递的致命影响……
方立功被围在中间，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张急切的脸孔和那堆积如山的物资。他第一次发现，东西多了，竟然也能成为一种巨大的烦恼。这不再是以前那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绝望，而是一种幸福的、却又让人无比焦虑的负担——如何把这些宝贵的资源，用到最关键的刀刃上？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蹩脚的裁缝，面对着一块华美的锦缎，却要同时满足十几个顾客不同款式、不同尺寸的要求，每一剪刀下去都战战兢兢，生怕剪错了地方，浪费了料子，更怕得罪了人，寒了心。
“都静一静！静一静！”方立功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挥舞着手里的清单，试图压下这乱哄哄的场面，“东西就这么多！师座有严令，每一颗子弹、每一片药、每一寸铁，都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你们这么吵，能吵出个结果来吗？！”
院子里暂时安静了一下，但众人眼中的渴望和焦急并未消退。
方立功喘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对众人说道：“都先回去！把你们最紧急、最不可或缺的需求，列个优先级出来，书面报告！我要汇总之后，呈报师座定夺！在这里吵翻天也没用！”
好不容易将众人劝离，方立功独自站在堆积的物资中间，看着这“甜蜜的负担”，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拿起清单，又看了看那些冰冷的机器、救命的药品和重建家园的材料，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当家……真难。
他拿着清单和厚厚一摞申请报告，脚步沉重地走向楚风的办公室。他知道，最终的分配方案，必须由楚风来拍板。这不仅是一个资源分配的问题，更是一种战略权衡和内部平衡的艺术。
他推开楚风办公室的门，看到楚风正站在地图前，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桌上，放着关于李云龙伤势的最新报告（情况暂时稳定，但仍未脱离危险），以及“谛听”刚刚送来的、关于日军“惊雷”行动前期部队开始集结的预警信息。
内忧外患，千头万绪，都压在这个年轻却早已肩负起山岳般重担的师长肩上。
方立功将手中的清单和报告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师座，物资清点初步完毕，各单位的申请也都在这里了。怎么分配，需要您……拿个章程。”
楚风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厚厚一摞文件，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报告，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
“告诉王承柱，无缝钢管和铜锭，可以给他三分之一。告诉他，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是炮弹再好，也需要有能活下来使用它的士兵。”
“药品，优先保障重伤员和李云龙师长，林医生那边，尽量满足。老百姓的防疫用药，也不能停。”
“被服装具，先紧着一线作战部队和伤员。地方政府的重建物资，分批拨付，告诉他们，我们理解他们的难处，但饭要一口一口吃。”
“‘谛听’的装备申请，全部批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比几门炮更重要。”
他的指令清晰而果断，似乎早已在心中权衡了无数遍。
方立功快速记录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提了起来，因为楚风接着说道：
“但是，老方，你要把账给我算清楚。每一笔物资的流向，都要有记录，有监督。谁浪费，谁挪用，我拿他是问。”
“另外，通知各部队主官和地方政府负责人，明天开会。我要亲自告诉他们，家底就这么厚，日子得精打细算地过。谁要是还想抱着以前那种‘等靠要’的心思，趁早给我收起来！”
楚风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知道，资源的骤然增加，如果管理不善，分配不公，不仅无法形成战斗力，反而可能滋生腐败，引发内耗，成为瓦解队伍的毒药。
这“甜蜜的烦恼”，必须用最严格的制度和最清醒的头脑来应对。
方立功肃然应下，正准备离开，楚风却又叫住了他。
“还有，”楚风的目光重新投向地图上日军集结的区域，眼神冰冷，“告诉王承柱和林婉柔，让他们抓紧。鬼子……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
方立功心中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物资分配的难题暂时有了方向，但窗外那愈发浓重的夜色，仿佛预示着更加严峻的挑战，正在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