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那顿形同“最后晚餐”的盟会散去后,各方势力首领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和一份粗线条的作战协定,连夜返回各自的驻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楚风没有返回指挥部,而是直接带着孙铭和警卫排,星夜兼程,赶往位于根据地边缘、一个代号“耳语”的秘密据点。这里,是“谛听”系统针对太原方向行动的前沿指挥枢纽,也是即将展开的、黎明前最黑暗厮杀的中枢神经。
据点设在一个废弃的煤窑深处,阴暗,潮湿,只有几盏用电池供电的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甬道里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浓稠黑暗。空气里混杂着煤灰、土腥和人体汗液的味道,还有一种……金属和纸张特有的冷冽气息。
孙铭一进入这里,就像回到了水中的鱼,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更加内敛和锐利。他甚至不需要灯光,就能在错综复杂的坑道里快速穿行。
“情况。” 楚风的声音在狭窄的坑道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孙铭将他引到一处稍微宽敞、被改造成临时指挥室的窑洞里。墙壁上钉满了太原城内的详细地图、日伪机构分布图,以及无数张或清晰或模糊的人物照片,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符号。几个“谛听”的核心骨干正在电台、电话和一堆堆情报文件前忙碌着,看到楚风和孙铭进来,只是无声地点点头,便继续埋头工作。
“已经开始清扫了。” 孙铭拿起一份刚译出的电文,语气冰冷得像窑洞深处的岩石,“我们根据内线提供的名单和近期电台信号追踪,锁定了城外三个疑似日军情报中转站和两个潜伏的汉奸侦缉队窝点。行动组已经出发。”
他看了一眼腕表:“预计半小时内,会有第一次回报。”
楚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墙上那张最大的太原城区图上,手指点在南城那个标记着机械修理厂的位置。“这里,是关键。那个朝鲜人,叫什么?”
“金明哲。原日军后勤部队少尉,因朝鲜人身份备受排挤,后被贬到这个修理厂担任守备队长。” 孙铭对目标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提出的‘诚意’——解决掉监视他的日军曹长野田——我们的‘清扫’行动会顺便处理。但我们需要派人进城,和他当面接洽,敲定细节,建立信任。”
“人选定了吗?”
“定了。‘灰鼠’,他在太原城内潜伏超过两年,身份是粮行伙计,可靠,机警,而且……” 孙铭顿了顿,“他懂一点朝鲜话。”
楚风沉吟了片刻。派人与金明哲接触,风险极大。这不仅是将一名优秀特工置于险地,更是将整个“惊蛰”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押在了一次会面上。
“告诉他,” 楚风抬起头,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活着回来。如果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计划,可以再调整。”
孙铭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点头:“是!”
命令立刻被加密发出。遥远的太原城内,一家早已打烊的“丰泰粮行”后院,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身材瘦小的伙计,在收到窗外某种特定节奏的敲击声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他就是“灰鼠”。
与此同时,太原城外,黑暗笼罩的荒野和村落里,几场短暂而血腥的“清扫”行动,几乎同时上演。
城西二十里,一个看似普通的农家院落。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翻过土墙,院子里传来几声被捂住嘴的短促呜咽和利刃割开喉管的轻微“嗤”声。不过两三分钟,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黑影消失,只留下院子里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一部被砸烂的电台。这是日军的一个秘密情报接收点。
城南十五里,一个依靠在公路旁、兼营骡马生意的小客栈。后院的马厩里,几个穿着黑色绸衫、正围着火盆喝酒吹牛的汉子,被从阴影中射出的弩箭精准地钉穿了咽喉或心脏。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杀身之祸从何而来。这是伪政府下属的一个侦缉队据点,专门负责监视通往太原的南面道路。
类似的场景在其他几个地点同步发生。“谛听”的行动组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在总攻发起前,精准而冷酷地切除着日军在太原外围的“眼睛”和“耳朵”。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只有死亡降临时的寂静。
“耳语”据点内,一份份简洁的“目标清除”回报,通过不同的渠道,陆续传递回来。
孙铭将译出的电文逐一递给楚风。楚风默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铺着地图的木桌边缘。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鬼子对城外的掌控,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松懈。” 楚风放下最后一份电文,语气听不出喜怒,“或者说,他们内部的混乱,已经开始影响基层了。”
“收缩防线,必然导致力量内收,外围出现漏洞。” 孙铭冷静地分析,“而且,太平洋和欧洲的消息,不可能完全封锁,日军的士气……恐怕已经濒临崩溃。”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监听城内电话线路的“谛听”成员突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孙头儿!监听到一段城内日军宪兵队的内部通话!他们在询问西城外王家庄情报点为什么失去联系!语气很焦急!”
孙铭和楚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
鱼儿,开始不安了。
“让他们急。” 楚风淡淡道,“越是联系不上,他们越是会疑神疑鬼。告诉行动组,加快进度,在天亮前,把所有已锁定的外围钉子,全部拔掉!”
“是!”
命令传达下去,黑暗中的杀戮机器运转得更加高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窑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楚风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并没有真正休息。他在等待,等待太原城内的消息,等待那只“灰鼠”能否叼回至关重要的情报。
凌晨三点,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一直沉默的、专门负责与“灰鼠”单向联系的电台,突然发出了预设的、代表“安全,已接触”的简短信号!
整个窑洞里的工作人员精神都是一振!
孙铭立刻走到那部电台前,亲自戴上耳机,拿起笔,准备记录可能传来的、用密码编写的会面详情。
楚风也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孙铭。
然而,接下来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长串密码,而是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干扰噪音的、几个不成句的词语!而且,发送者的手法显得有些慌乱,完全不符合“灰鼠”平日里沉稳的风格。
“……见面……修理厂后巷……有诈……陷阱……”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微弱而扭曲,伴随着类似电流窜过的滋滋声,最后戛然而止!无论孙铭如何调整频率,呼唤代号,那边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孙铭猛地摘下耳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信号中断!‘灰鼠’最后传来的信息不全,但提到了‘陷阱’!” 他语速极快地向楚风汇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可能暴露了!或者……金明哲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窑洞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所有工作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紧张地看向楚风和孙铭。
最担心的情况,似乎发生了!
楚风的瞳孔骤然收缩,但他坐在那里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晃动。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陷阱……金明哲是诱饵?日军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还是说,这只是金明哲为了自保而设置的双重考验?亦或是,“灰鼠”在前往接头的路上遇到了其他意外?
信息太少,可能性太多!但每一种可能性,都指向一个结果——“惊蛰”计划最关键的城内一环,可能已经崩断!甚至,整个计划都有暴露的风险!
“联系城内其他备用联络点!” 楚风的声音依旧稳定,但语速明显加快,“用最高紧急暗号,确认‘灰鼠’的情况和金明哲的真实动向!要快!”
“是!” 立刻有负责不同线路的操作员开始忙碌起来。
孙铭的脸色铁青,他走到楚风面前,压低声音:“师座,如果……如果金明哲真是陷阱,或者‘灰鼠’已经落入鬼子手中,我们的计划……”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强攻太原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
楚风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太原地图前,目光死死地盯住南城那个标记点。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窑洞里只剩下电台呼叫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几分钟后,一个负责与城内另一条隐蔽线路联系的操作员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报告:“师座,孙头儿……备用联络点‘裁缝铺’回应……他们观察到南城机械修理厂附近,大约半小时前,有便衣队和宪兵秘密布控的迹象!‘灰鼠’……可能真的出事了!”
消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印证!
金明哲这条线,极大概率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目的就是引诱他们的人上钩,顺藤摸瓜,破坏他们的攻城计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窑洞。
孙铭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震落下簌簌的尘土。他负责的“谛听”从未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和潜在的暴露风险!
“师座!是我的失职!没有完全甄别出金明哲的风险!” 孙铭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愤怒。
楚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到愤怒,也看不到惊慌,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冷得像万载寒冰。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稳定人心的力量,“鬼子布下陷阱,恰恰说明,他们害怕了!他们感觉到了我们的威胁,所以才想用这种手段来阻止我们!”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手指从那个代表着陷阱的修理厂标记上移开,缓缓滑向太原城其他几个方向。
“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路。” 楚风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地图,看穿太原城内所有的虚实,“他们以为堵住了南门,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他猛地看向孙铭,眼神灼灼:“老孙!立刻动用我们最深的、一直处于静默状态的‘钉子’!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拿到太原城最新的、完整的城防部署图!特别是薄弱环节!还有,鬼子指挥部的确切位置,弹药库、粮仓的准确坐标!”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寒:“同时,启动‘惊鸟’方案!把我们准备好的那些‘礼物’,给我送到太原城内几个‘合适’的地方去!既然他们想玩阴的,那我们就让他们……彻底乱起来!”
“惊鸟”方案,是“谛听”准备的一系列扰乱日军视线、制造恐慌的预备行动,包括散布谣言、在非关键区域制造小规模爆炸和纵火等。
孙铭精神一振,立刻领命:“是!我马上去安排!”
楚风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告诉兄弟们,行动可以更加……激进一些。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我要让太原城里的鬼子,在天亮之后,变成一群惊弓之鸟!”
“明白!”
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以“耳语”据点为中心,向着太原城内急速扩散而去。
楚风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煤窑墙壁上,仿佛一个即将苏醒的魔神。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地图上太原城的轮廓,指尖划过那些代表街道、建筑的线条,眼神冰冷而专注。
计划出了意外,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
这仅仅意味着,这场黎明前最黑暗的厮杀,将比他预想的,更加残酷,更加血腥。
也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