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旧港永不停歇的、带着咸腥气息的风,偶尔挤过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灰尘缓慢浮动,映照着林溪苍白而紧绷的脸,以及陆沉因失血和污染而愈发灰败的脸色。
他短暂地清醒了过来,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呼吸微弱而艰难。林溪跪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条擦拭他额角渗出的冷汗,以及伤口周围不断蔓延的、泛着不祥青黑色幽光的污染痕迹。那柄淬毒的利刃造成的伤害,远非普通外伤可比,它像是有生命般,不断侵蚀着他的生命力,带来持续的低烧和噩梦般的呓语。
林溪自己的状态也极差。左臂的麻木感并未完全消退,过度使用共感能力后的精神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耳边那令人发狂的“低语”也从未真正远离,只是在此刻紧绷的神经下,暂时被压抑成了背景噪音。她看着陆沉脆弱而痛苦的模样,心中那点因猜忌而生的寒意,被更强烈的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压了下去。他是她在这片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锚点”。
“水…”陆沉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林溪立刻拿起旁边所剩无几的清水,小心地喂了他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让他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落在林溪写满疲惫与关切的脸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痛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感觉怎么样?”林溪的声音有些沙哑。
陆沉摇了摇头,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让他瞬间蹙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他缓了几秒,目光扫过周围,最后定格在林溪放在一旁的那个防水包裹上——那是她从龙门吊控制室拼死带回来的老K遗物。
“那里面的东西…”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看了?”
林溪的心微微一沉。她点了点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接将包裹拿了过来,当着他的面,再次取出了那支加密的录音笔和那几页边缘烧焦的实验日志残页。
她没有播放录音,只是将日志残页递到陆沉眼前,指尖点向那个清晰无比、刺眼无比的签 名——“陆振海批准”。同时,她低声复述了录音笔里老K那充满惊恐与绝望的关键词句:“…不是事故…他们在喂它…灯塔…眼睛睁开了…陆振海签字…深潜者…代价…太惨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在陆沉的心上。
当“陆振海”的名字和“深潜者”项目惨状直接关联的证据赤裸裸呈现在眼前时,陆沉的身体猛地僵住。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他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因压抑着滔天的愤怒与某种更深沉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那个签名,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其烧穿。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他无法摆脱的血脉枷锁,是他所有痛苦根源的具象化。
安全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交错。
良久,陆沉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林溪。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被至亲背叛的剧痛、无法保护重要之人的无力感,以及面对如山铁证时的巨大冲击。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质感:
“他…”陆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那个称呼难以启齿,“陆振海…他不仅仅是我叔叔。”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抑或是被回忆的利刺扎得生疼。
“他是‘远洋国际’幕后真正的掌权者。”陆沉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我父亲…早年间意外去世后,他就接管了一切。在他眼里,我或许只是个…‘不成熟的作品’,一个需要被引导、必要时可以被牺牲的继承人。”
这是他首次如此直接地承认家族内部的权力结构和陆振海对他的真实态度。林溪屏住呼吸,她能通过共感,模糊地捕捉到他话语背后那冰冷而残酷的家族生态,那是一个被资本和野心异化的牢笼。
“而我持续调查这一切…”陆沉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安全屋锈蚀的墙壁,看到了某些被尘封的、不忍回首的景象,“我无法挣脱的终极动力和枷锁…是我的母亲。”
他的声音在这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不仅与数十年前的‘星尘号’事故息息相关…”陆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痛楚,“更与旧港灯塔下,那些正在进行…或者曾经进行过的、非人的实验,有着无法分割的、悲剧性的关联。”
他没有说得更具体,比如他母亲究竟是生是死,具体遭受了什么,现状如何。但仅仅是这模糊的指向,结合老K录音中“喂它”“眼睛”等骇人词汇,以及实验日志里“深潜者”项目的惨烈描述,就足以在林溪脑海中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一个被家族权势囚禁、与恐怖实验紧密相连的母亲,一个在亲情与真相、责任与愧疚间挣扎的儿子。
林溪忽然有些明白了,明白了他眼底时常萦绕的阴郁从何而来,明白了他为何对旧港如此熟悉又如此抗拒,明白了他那份隐藏在精英冷静外表下的、近乎偏执的急切与深沉的痛苦。
她之前所有的猜忌和被利用感,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沉重得让人无法责备的注脚。他或许确实隐瞒了太多,利用了她的能力,但他所背负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残酷。
她看着他因伤痛和情绪激动而更加虚弱的样子,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那只手冰冷而颤抖。
陆沉身体微微一震,抬眸看向她。四目相对,安全屋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没有挣脱她的手,反而像是从中汲取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林溪…”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这片海…远比你看得到的,要黑暗得多。”
窗外,旧港的风似乎更急了,呜咽声变成了尖锐的呼号,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哭泣。而远处那座矗立在黑暗与迷雾中的灯塔,顶层的幽蓝光芒,再次无声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深海巨物冰冷无情的凝视,注视着这片被遗忘角落里的,两个渺小生灵的挣扎与秘密。
危机并未远离,真相的冰山才初露一角,而他们脚下的“远洋暗礁”,已然显露出足以吞噬一切的狰狞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