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古镜的轮廓在第九座石碑的废墟中缓缓浮现,不似成形,倒像从岁月的裂隙里一寸寸挣脱而出。
镜面如凝冻的黑渊,不映万物,反将月光吞尽,仿佛天地间所有光都在此沉没。
指尖未触,寒意已顺经脉逆冲而上,似有无数低语自地底苏醒。
就在此刻,苏晚照眉心微颤,那枚沉寂已久的医徽术印骤然炽热——
花形印记在她掌心再度绽放,与古镜深处某道湮灭已久的脉动,遥遥相和。
跪在地上的玄霜子猛地抬头,额间那枚由苏晚照术印照出的“初代守护者印记”骤然发烫,灼痛如烙铁贴肉,皮肤下似有熔金流动。
她咬牙,却听见自己颅骨内响起一声低语——不是耳中所闻,而是神魂被轻轻叩击的震颤:“是你吗?”
与此同时,祭坛中央尚未熄灭的火焰猛地一滞。
那些在火中翻腾呐喊的古医残魂,原本如乱絮般嘶吼哀鸣,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褶皱。
他们的哭嚎戛然而止,形体由虚转实,在跃动的橙红火光中重新凝聚成一个个披麻执药、执笔问脉的古老身影。
他们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对着青铜古镜的方向,缓缓躬身,行了一个早已失传千年的医者礼。
衣袖拂动间,带起细微的灰烬簌簌声,随后化作点点金光,如萤火归林,尽数没入镜面,消失无踪。
火焰随之熄灭,余烬冷却时发出细微的“噼啪”裂响,像大地最后一声叹息。
“她……回家了。”玄霜子看着那面镜子,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刚从一场极寒中归来。
沈砚却无暇顾及那面诡异的古镜。
他双臂一振,接住了力竭后仰、双目紧闭的苏晚照。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衣料摩擦掌心时发出沙沙的微响,指尖那骇人的青黑之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苍白如玉的肌肤——可那不是活人的暖白,而是墓中玉俑般的冷白,触之生寒。
他将她贴近胸口,却感觉不到一丝体温。
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存在,每一次起伏都像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她不是回家,她是献祭!”沈砚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如裂帛。
他一手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腕脉——脉搏空空如也,皮肤下静得如同深潭死水,竟与之前那些“假死”的灵典一般无二。
那个“假死频率”,最终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医盟的走狗来了!”火簪郎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一丝急切,尾音被夜风撕碎。
话音未落,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谷外掠来,足尖点地无声,只在焦土上留下浅浅的凹痕。
他们身着统一的玄黑劲装,刀出鞘时泛着幽蓝的冷光,那是神魂压制符文在低鸣,像毒蛇吐信般刺入耳膜。
他们是医盟最精锐的执行者——净典卫。
为首一人面覆银质面具,金属冷光映着残火,目光如刀,径直锁定在玄霜子额头那枚尚未完全消散的守护者印记上。
“玄霜子,你身为初代守护者,竟敢勾结七号代行者,违逆盟约,启动禁物?”银质面具下的声音冰冷无情,字字如钉,“盟主有令,将失控的代行者与禁物一同净化,所有见证者,格杀勿论!”
玄霜子缓缓站起,护在沈砚身前。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笔记烧成的灰烬里,那句“第7号代行者即将失控”的密令残影,墨迹在余温中微微扭曲,像一条垂死的蛇。
她眼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悲凉与决绝。
“守护者,守护的是医道传承,不是你们这群窃取先贤智慧的蛀虫。”她声音不大,却如钟鸣般传遍整个死寂的祭坛,“我守了一辈子,今天,不想守了。”
她身后的三十余名旧部瞬间拔出兵刃,金铁交鸣之声划破夜空,结成战阵,将沈砚和苏晚照护在核心。
刀锋映着残火,寒光如雪。
火簪郎从高台一跃而下,风声呼啸中,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朵白花。
他轻轻一捻,花瓣离枝,化作纷飞的火星,落地即燃,刹那间在净典卫面前形成一道摇曳的火墙。
火焰燃烧时发出“噼啪”爆响,热浪扑面,焦味混着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走!”玄霜子对沈砚低喝一声,随即转身,手中那卷“会呼吸”的经书光芒大放,竟在她身前化作一面流淌着金色经文的护盾,每一笔划动都似有诵经声低回。
沈砚深知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他抱着苏晚照,在一名旧部的指引下,转身冲向祭坛后方的密道。
小卷所化的金蝶焦急地在他肩头盘旋,翅膀拍打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最后翅膀一振,竟直直飞向那面悬浮在第九碑废墟上的青铜古镜。
沈砚心领神会,咬牙冲了过去。
当他靠近古镜时,一股柔和的力量如水般裹住他和苏晚照,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
周围喊杀声、兵刃交击声、火焰爆裂声瞬间远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霜子以身为盾,她那三十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在净典卫的围攻下,一个接一个倒下,却无一人后退。
刀光映着血花,飞溅在焦土上发出“嗤”的轻响。
火簪郎的火墙被一道凌厉的刀光劈开,火星四散,他本人亦被震得口吐鲜血,却依旧笑着将最后一捧花粉洒向敌人,那笑中竟有几分释然。
泪水模糊了沈砚的视线。
咸涩的液体滑入嘴角,他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
金蝶小卷绕着古镜飞舞,翅膀上的脉络图与镜框边缘的古老纹路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发出微弱的“咔嗒”契合声,如同钥匙插入锁孔。
沈砚抱着苏晚照,一步踏入了镜面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异的空间。
脚下是坚实的地面,踩上去有细微的回响,像是踏在空心的玉板上。
四周却是一片混沌,无天无地,唯有那面青铜古镜静静悬浮在半空,散发着微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光线柔和,却照不透三步之外的虚无。
他立刻检查苏晚照的情况。
她的身体依旧冰冷,指尖触碰时甚至凝出一层薄霜,但那种死寂的感觉似乎减弱了些,仿佛有极细微的暖流在血脉深处悄然复苏。
沈砚将她平放在地,那只曾用来复刻导流纹路的共鸣匣,此刻还挂在他的腰间。
他忽然想起苏晚照昏迷前,用血滴落匣心,具现出的那三组“颅压三重校准”参数。
他取出共鸣匣,尝试着将自己的内力输入其中。
匣子微微一震,投射出一道光幕,光幕上显示的不再是参数,而是一幅复杂到极致的人体脉络图,正是苏晚照的。
图中,无数细微的金色光点正顺着脉络缓缓流动,修复着之前因毒素和记忆剥离造成的损伤。
可在她的大脑区域,却被一团浓郁的黑雾笼罩,所有的金色光点一靠近那里,就会被吞噬,发出细微的“滋”声,如同电流短路。
沈砚明白了。
苏晚照并非真的死了,她的意识被困在了这片黑雾中。
而这面古镜,似乎就是为她提供修复能量的源头。
“我记得……这东西该拆。”
“可我不记得……是谁教我的了。”
苏晚照昏迷前那两句矛盾的话语,此刻在沈砚脑中回响,带着她最后的气息与温度。
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苏晚照的记忆,或许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被某种东西封印了。
她忘记了救过的人,忘记了玄霜子,忘记了一切,唯独记得那些深植于灵魂的医术和阵法知识。
她不是在遗忘,而是在“归档”。
她将那些会动摇她作为“代行者”的情感记忆,打包封存,以换取最纯粹、最强大的施术能力,来完成这最后一步——激活古镜,为自己创造一个安全的“手术室”。
沈砚的目光转向那团黑雾,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是一名医者,虽然他所学的医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医者的天职是相通的。
他将共鸣匣放在苏晚照的眉心,然后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微弱的电弧,那是他利用铜丝和药灰水时掌握的一点皮毛。
电弧跳跃时发出“噼啪”轻响,带着熟悉的焦味。
他小心翼翼地,按照共鸣匣光幕上金色光点的流转规律,开始尝试引导它们绕开黑雾,从更细微的、未被侵蚀的神经元缝隙中,搭建起一座新的“桥梁”。
他要做的,不是驱散黑雾,而是为苏晚照被困的意识,开辟出一条回家的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小卷忽然飞到了他的手背上,翅膀上的金纹亮起,与共鸣匣、与沈砚指尖的电弧、与苏晚照身上的金色光点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一瞬间,沈砚的脑海中涌入了海量的信息,那是关于“数据虹吸阵”更深层次的破解之法,关于“颅压校准”的真正用途,甚至……还有关于那团黑雾的本质。
那不是封印,也不是诅咒。
**那是医盟种在她神魂深处的“控制器”,一旦代行者出现失控迹象,控制器就会启动,将她的意识彻底格式化,变成一具只懂听令行事的完美傀儡。
而苏晚照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是在与这个“控制器”的启动程序赛跑。
沈砚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冰凉地贴在颈侧。
他终于明白,苏晚照最后的低语“回家”,不仅仅是指进入古镜空间,更是对他最后的托付。
她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手上。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指尖,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眼前的“手术”上。
时间在混沌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座“桥梁”搭建完成,共鸣匣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如古琴余音。
苏晚照身上,那片笼罩着大脑的黑雾,忽然剧烈地翻涌起来,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仿佛困兽挣扎。
而一直紧闭双眼的苏晚照,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