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阵自然是救回了他的爱妻。
那曾让九条阵夜不能寐的「三日后的预言」,在久崎隼人化为灰烬的瞬间,于无声中彻底破灭,未能降临。
然而,社会的风波却并未因此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海啸般的波纹,最终炸沸开来:
【东大雕刻教授が连続バラバラ杀人鬼だった!】
【警部?九条阵が単身虎穴へ潜入、爱妻を夺还!】
(东大雕塑教授竟是连环分尸杀人魔!警部九条阵独闯虎穴救回爱妻!)
耸人听闻的标题瞬间占据了所有媒体的头条。
当然,关于久崎隼人最终的结局,在九条阵的紧急报告(经过修饰)和上层出于各种考虑的默许下,被官方定义为「畏罪潜逃後、行方不明」(畏罪潜逃后不知所踪)。
那摊在地板上的灰烬,被九条阵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装进一个证物袋。
他没有像处理中村兄弟那样。
而是走到工作室的窗边,打开窗户,将袋子里的灰烬迎风一把甩了出去,仿佛那灰烬带着某种不洁的诅咒,多在他手中停留一秒都令人难以忍受。
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消散在东京的空气里,无声无息。
随后,警方对久崎隼人的工作室和住所进行了远比上一次更加细致、近乎毁灭性的彻底搜查。
几乎把每一块地板都撬开,每一面墙都敲遍。
那厚达25厘米的画板自然也未能幸免,其内部精巧隐藏的玄机——那个恒温恒湿的隐藏空间——终于被技术人员发现并打开。
这一次,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藏品」,不再是用于迷惑视线的赝品了。
冰冷的、保存完好的、属于望月麻美和高桥圣子的头颅与肢体,还有其他人的肢体,静静地安置在丝绒衬垫上,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罪恶。
铁证如山。
证据链已经充足到无以复加,这起震惊社会的连环猎奇杀人案,终于可以盖棺定论。
九条阵心中明白,如果当时他使用的是配发的新南部m60小口径左轮手枪,或许能留下久崎隼人的尸体。
那么,后续的司法程序和舆论处理会「规范」和「简单」许多,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解释「失踪」。
但无论如何,他内心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用【伪善の拥】(伪善之拥)将其化为灰烬。
那种扭曲的、超脱常理的存在,或许本就该以这种非常规的方式被彻底抹除。
然而,社会的反应却不会因为他的不后悔而有丝毫减弱。
无论是传统新闻媒体,还是SNS、2ch等网络论坛,都几乎要将这起事件剥皮拆骨,当做舌尖上最美味的谈资,反复咀嚼,无限放大。
各式各样耸人听闻的标题,各式各样脑洞大开的分析帖、阴谋论,甚嚣尘上。
「天才教授の二重生活!」
(天才教授的双重生活!)
「美术室は魔窟だった!」
(美术室竟是魔窟!)
「九条警部の妻が标的に!その时夫は…」
(九条警部之妻成为目标!那时丈夫他…)
其引发的社会关注度和讨论烈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最初的女高中生失踪案,以及之后被确认的猎奇杀人案。
这起事件融合了「名校教授」、「艺术天才」、「超绝猎奇」、「连环分尸」、「警部妻子」、「独身营救」等诸多爆炸性元素,如同一颗核弹爆炸般,在整个日本社会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
日本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细节被不断挖掘、放大甚至扭曲。
民众们在最初的极度震惊和恐慌之后,转而陷入了某种集体的猎奇与狂欢。
九条阵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他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关系和手段,尽可能地在幕后影响舆论的导向。
他通过某些渠道,巧妙地将「久崎隼人已秘密离开日本,可能前往美国寻求庇护」的说法散布出去。
这个操作虽然漏洞百出,经不起细究——
但却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本土民众对于「一个超高智商、手法残忍的变态杀手仍潜伏在身边」的持续恐慌。
只有九条阵自己清楚,那个男人究竟去了哪里——
化为了东京上空无数尘埃中的一粒,永远地「消失」了。
这个略显粗糙的舆论操作,竟然意外地让大部分民众安心了不少。
很快,甚至不需要九条阵再费心引导,公众那善变而短暂的注意力,就被下一个更加震撼、更能刺激神经的新谈资所吸引,迅速转移了焦点:
那就是,在这场风波中,东京大学,这座承载着无数荣耀的百年名校。
它在面对这足以玷污其百年清誉的惊天丑闻时,展现出了与其学术地位相匹配的、极其迅速而冷酷的应对。
官方声明、紧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内部通告……一套标准的危机公关组合拳被迅速打出。
所有的措辞都在极力强调,久崎隼人的行为是:
「极めて稀な个人の异常行动」
(极其罕见的个人异常行为)、
「东京大学の教育理念や宗旨とは完全に相容れない」
(与东京大学的教育理念和宗旨完全背道而驰)、
「その犯罪行为は完全に个人の工作室で行われた纯粋な个人行为である」
(其犯罪行为发生在其个人工作室,属于完全的个人行为)。
他们开始紧急拆除走廊上久崎隼人的铭牌,撤下画廊里他所有的获奖作品和介绍,删除校内网站、招生手册上关于这位「青年才俊」教授的所有信息和照片,仿佛急于抹杀这个人曾经在东大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甚至,还有一些匿名的「校内関系者」(校内人士)开始向相熟的媒体记者「透露」,久崎隼人「平时から少し孤癖で风変わりだった」(平时就有些孤僻怪异)、「同僚との関系も疎远だった」(与同事关系疏远)、「その艺术理念は过度に偏激だった」(他的艺术理念过于偏激)等等。
……
【切り舍てられた。】
(被切割抛弃了。)
一个曾经被他们引以为傲、用来装点门面的年轻教授,转眼间就成了亟需彻底撇清关系的瘟疫之源,被干净利落地从东大的历史中「切除」了。
此时的时间已经是事发一星期之后,坐在自家的客厅里,九条阵看着电视新闻里大学发言人那副道貌岸然、言辞凿凿却急于划清界限的嘴脸,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厌恶感和反胃。
他怀里,受到巨大惊吓和精神创伤的美希虽然早已恢复清醒,身体也在逐渐康复,但依旧时常在睡梦中惊醒、哭泣,需要他长时间地安抚才能重新入睡。
身体的伤口或许可以随时间愈合,但心灵深处那恐怖的烙印呢?
那被恐怖的艺术家绑架、险些成为「艺术品」材料的噩梦,又将伴随她多久?
而九条阵自己所承受的,远不止于外界的风波和对妻子的担忧。
击毙久崎隼人那一刻的画面,那个男人在炽热光芒中露出的满足而灿烂的笑容,那纯粹到令人恐惧的疯狂信念,以及【伪善の拥】(伪善之拥)那两次截然不同、颠覆他认知的诡异反应……
这一切,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日夜不停地在他脑中反复回放、拷问着他的灵魂。
法律无法审判?因为其动机并非寻常的「恶」?
就连代表原罪的造物,最初也无法认定其本质为「恶」?
必须强行先使其「堕落,汲取其「良善」,才能动用代表「审判」的力量予以消灭?
那这所谓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这所谓的善恶,其界限又究竟在哪里?是谁制定的规则?又由谁来最终裁定?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海潮,一波波地将他淹没。
他低头,目光落在静静放在茶几上的那柄老式大口径左轮手枪上。
它此刻安静无比,黯淡无光。
仿佛就只是一件普通的、颇有年头的古旧铸物,再也看不出丝毫神异之处。
但九条阵却觉得它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它所代表的规则、它所揭示的「真实」,是如此沉重而令人绝望。
【あの时…あの公园の池の畔で…神渡准の提案を、もしかして受け入れていれば…】
(那个时候…在那个公园的池塘边…如果接受了神渡准的提议…)
【このすべての苦しみも、この胸を引き裂くような絶望も、全て忘れて…ただの、事件が解决できればそれでいいと考える、普通の警官でいられたのだろうか?】
(这份所有的痛苦,这份撕心裂肺的绝望,是否就都能忘记…可以继续做一个只是破案就好、普通的警官?)
一个极其短暂、却如同吐着分叉信子的毒蛇般冰冷而诱惑的念头,趁着他心灵防线最为脆弱的瞬间,悄然钻入了那几近崩溃的缝隙。
【无知であることこそ、ある意味では幸福なのかもしれない。】
(无知,或许在某种意义上,真的是一种幸福。)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绝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沉重与虚无都吸入肺中,却只感到更加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