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街道上的稀疏人声隐约可闻,构成一幅平凡而安宁的晨间图景。
然而,在这幅图景之下,「世道」店铺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水野凉子和水野千鹤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神渡准的话语——「任何愿望」
——像是一记重锤,敲碎了她们对世界常理的认知,又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诱人窥探却又令人本能地战栗。
Anything~
啊……这得是多么美妙的一个词汇。
「ど、どんな愿いでも……?」
(任、任何愿望都可以……?)
千鹤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紧紧抓着凉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姐姐的皮肤里。
凉子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回握妹妹的手,试图从这冰冷的接触中汲取一丝现实感。
原罪君王的权能范围内……这意味着什么?
起死回生?
改写历史?
获得无尽的财富或力量?
甚至是……成为神明本身?
无数传说中的桥段、人类最深层的渴望与恐惧,此刻如同沸腾的泡沫般在她们脑海中翻涌。
神渡准静静地等待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或催促。
他就像是一个陈列了所有可能性的、绝对中立的橱窗,只待顾客做出选择。
像是定制衣服。
就是定制衣服。
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呢?
那淡漠的眼神仿佛在说:
提出要求吧,无论多么荒诞离奇,对我而言或许都只是举手之劳,但你们……真的能承受其重量吗?
「そ、そんな……そんな権利、私たちに……」
(那、那样的……那样的权利,给我们……)
凉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旧语无伦次。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恐惧正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当然、代偿は伴う。」
(当然,代价是伴随的。)
神渡准仿佛看穿了她们的思绪,平淡地补充道,打破了沉默。
「愿いの内容によって、その重さは変わる。些细な望みならば、些细な代偿で済む。しかし……世界の理を捻じ曲げるほどの愿いなら、それ相応の『何か』を差し出さねばならない。それは时に、愿いそのものより重いかもしれん。」
(根据愿望的内容,其代价的重量也会改变。若是微不足道的愿望,只需付出微不足道的代价即可。但是……若是足以扭曲世界法则的愿望,就必须付出相应的‘某物’。那代价,有时或许比愿望本身更加沉重。)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姐妹俩心中因狂热幻想而升起的火焰。
代价。这个词让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迅速沉淀,回归现实。
是啊,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向这样的存在许愿,无异于与深渊做交易。
「……例えば、どんな?」
(……比如说,什么样的?)
凉子鼓起勇气问道,声音依旧有些发颤。
神渡准的目光微微偏移,似乎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进行着某种计算或回忆。
「……过去を书き换えたい者が、その过去に缚られた未来そのものを失う。富を望む者が、富を得る过程で失った人间性に気付かぬまま朽ちる。谁かを苏らせたい者が、苏った存在が最早元の者ではない现実に直面する……といった具合だ。」
(……想要改写过去的人,会失去被那个过去所束缚的整个未来。渴望财富的人,会在未曾察觉自己于获取财富过程中失去了人性的情况下腐朽。想要复活某人的人,会直面复活的存在早已不是原本之人的现实……诸如此类。)
他列举的例子轻描淡写,却每一个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那并非简单的等价交换,而是更诡异、更符合“原罪”本质的、带有某种讽刺和扭曲的代价。
愿望自然都能实现,甚至这些都称不上是什么所谓的代价,因为神渡准作为愿望的是实现方,其实并没有从愿望的被实现方那里获得什么。
因为改写了过去,那么原本由那个过去所延伸出的未来自然而然就消失了,转而延伸出了新的未来,这是定理与规律。
因为获取了财富,那么人性在引入【财富】这一变量之后,同样会自然而然地因为变量的改变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后果,而且结果总是腐败,甚至神渡准这位君王无需刻意捞沥,霉变的部分总能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因为复活了某人,即使那人再如何像是原本的那个人,甚至其实就是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人,也的确改变不了,那个人的确在自己的记忆中死去这一现实。
这甚至根本不是【商品】本身的价格,而是【顾客】拿到【商品】之后,在潜移默化中,因变量的改变而自然而然受到的影响。
当然,也可以继续细化愿望内容,比如延伸出的新的未来的同时保留旧的过去,他一人身兼两个不同的未来走向。
引入了【财富】这一变量之后重新导入新的人性变量进行二次运算,以计算机般的运行轨道抵达对方想要的结果。
复活了某人之后,把他,或她死去的记忆从脑海里抹除,当做从未发生过一切,周围的人,事也随之改变。
但这往往也会引发……更大的因果交叠或存在悖论。
神渡准正是几乎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因果律与可能性无限延展的参天巨树,穷极一切人与事在无限变量中发展的无穷可能性——
才深知,一个凡人能扛得了一片可能性之树的树叶已经算是了不起,两片树叶估计都得能把这人渺小的躯干彻底压垮。
愿望的实现,可能恰恰成为新的、更深的绝望的源头。
姐妹俩沉默了。方才脑海中闪过的那些宏大愿望瞬间褪色,变得苍白而危险。
她们只是普通的女孩子,经历了非凡的冒险,但本质上仍渴望的是安宁、安全和或许一点点小小的幸福。
那些足以撼动世界的愿望,其背后连接的深渊,绝非她们所能承受。
「……私たち、そんな大きな愿い……思い浮かびません。」
(……我们,想不出那么宏大的愿望……)
凉子老实地承认,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又有些微妙的失落。
千鹤也在一旁用力点头。
「贤明な判断だ。」
(明智的判断。)
神渡准似乎并不意外。他转而问道:
「では、些细な愿いは?今日の晩御饭を豪势にしたい、などというのでも构わん。」
(那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呢?想让今天的晚餐丰盛一些,之类的也可以。)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调侃。
将足以实现“任何愿望”的权能,用在晚餐菜单上,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对“愿望”本身的解构和讽刺。
「うーん…」
(嗯…)
水野姐妹对视一眼,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比起改变世界,也许还是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更让她们心动……吗?
就在这时——
「……ここは、どこ?」
(这里是,哪里?)
一个微弱、清冷、带着明显困惑与警惕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对话。
三人(包括罗宾鸟)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转向暗红色的天鹅绒沙发。
久远寺有珠,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那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还带着初醒的朦胧,但更多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和置身陌生环境的不安。
她试图支撑起身体,但似乎因为虚弱和残留的【谎言】侵蚀感而显得有些吃力。
罗宾立刻焦急地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叫着,用小鸟喙轻蹭她的脸颊。
「あなたは……?」
(你是……?)
有珠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距离她最近、气息也最难以捉摸的神渡准。
魔女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俊美得过分的男人极其危险。
神渡准对于她的苏醒似乎并无意外,只是平淡地回答:
「神渡准。ここは俺の店『世道』だ。お前はある事情でここに运ばれた。」
(神渡准。这里是我的店「世道」。你因某些缘故被带到了这里。)
有珠的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模糊的回答并不满意。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店内的环境——
古典精致的装潢、衣架上悬挂的高级服装,冷冽的雪松香气和古卷书香,角落摆着一台颇为古老的大座钟,自己所在的沙发旁边是一台同样具备年代感的留声机,旁边还有一台给人隐隐不安感觉的墨绿色老式拨盘电话。
这里,和自己的洋馆有些许类似,却又截然不同。
以及旁边两位看起来紧张又有些眼熟的少女。
水野姐妹自然在游乐园里见过,但此刻她的记忆显然还很混乱,要知道,这两位“《不可思议事件簿》的撰稿人”,可正是惹得她迸出滔天杀气的导火索。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了神渡准身上,眉头轻蹙,充满了戒备。
「运ばれた?谁が?なぜ?あなたは魔术师か?」
(被带来?谁做的?为什么?你是魔术师吗?)
她的问题简短却迅速,尽管身体虚弱,但语气却丝毫不弱。
「あの、久远寺さん……あなた、ゆうべ、あの游园地で……」
(那个,久远寺小姐……你、你昨晚,在那个游乐园里……)
神渡准尚未回答,水野凉子忍不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道:
「游园地……?」
(游乐园……?)
有珠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困惑和痛苦,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额头。
墨绿色的伪月、诡异的笑声、沉重的无力感……记忆的碎片如同尖刺般涌入脑海,让她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神渡准看了一眼有珠的状态,对水野姐妹淡淡地说道:
「详细は後だ。彼女の体はまだ完全ではない。お前たちの『愿い』も、ゆっくり考えれば良い。」
(详情稍后再说。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你们的‘愿望’,也可以慢慢考虑。)
他的话语为这场关于愿望的沉重对话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也将焦点转移到了新出现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客人”身上。
水野姐妹看着沙发上警惕而脆弱的魔女,又看了看神色平淡的原罪君王。
她们的愿望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眼下,如何安置这位意外的访客,以及如何处理随之而来的、显而易见的麻烦,似乎才是更迫在眉睫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