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殿深处,秘藏阁。
此阁并非寻常殿宇,而是一处独立于鬼域主体之外的折叠空间,由冥帝亲手开辟,用以存放轮回核心的奥秘与万古以来积累的禁忌知识。入口仅是幽冥殿偏殿一面不起眼的漆黑墙壁,需以特殊法诀与冥帝亲授的权限方能开启。
崔珏判官面色肃穆,指尖流淌着幽暗的符文,按于墙壁之上。墙壁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化作一道流转着无数细小字符的光幕之门。一股苍凉、浩瀚、带着书卷陈腐与灵魂低语混合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厉使者,请。”崔珏侧身,做出邀请的姿态,眼神中带着对知识圣地的敬畏,“此处收纳之卷宗,皆关乎轮回根本,还请使者阅览之时,务必谨慎。”
厉擎山点头,带着阿黄迈入光门。黑白无常则恭敬地守候在外,无诏不得入内。
门后景象,豁然开朗。
并非想象中书架林立的藏书楼,而是一片无垠的、昏暗的星空。无数或明亮或暗澹的光点如同星辰般悬浮其中,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份凝聚成实质的信息载体——或是一卷玉简,或是一枚骨片,或是一团跳跃的光影,甚至是一段被封存的记忆情绪。
它们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运行,彼此之间由细微的光丝连接,构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的知识星图。在这里,空间与时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唯有浩瀚的信息无声流淌。
“关于轮回井结构图与‘记忆之尘’的记载,位于辰垣区域,请随我来。”崔珏显然是此地的常客,熟练地引着厉擎山在星辰间穿梭。
阿黄好奇地东张西望,它的灵觉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信息冲击,无数知识如同低语般涌入脑海,让它有些晕乎乎的,不禁紧紧贴着厉擎山的腿,不敢远离。
很快,前方出现一片格外密集的光点区域。崔珏停下脚步,口中念念有词,打出一道法诀。顿时,数十个最为明亮的光点脱离运行轨迹,飞至他们面前,展开成一道道散发着不同气息的光幕,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太古神文、法则图谱以及动态的能量流转示意。
“此乃历代冥帝与判官对轮回井的观测修缮记录,以及对其内部‘记忆之尘’、‘潜意识海’的研究心得。”崔珏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亦有一丝沉重,“然,‘荒’力侵蚀乃前所未有之变,旧籍之中,亦无万全之法。”
厉擎山凝神望去。那些图谱极其复杂,轮回井并非简单的井状结构,其内部是由无数层叠的法则空间构成,越是深入,时间与空间的流速和规则越是怪异,直至最终的核心——那传说中洗涤一切记忆、孕育真灵重新投入轮回的“无识之涡”。而“记忆之尘”则沉淀在各层空间的间隙之中,形成了浩瀚的“尘海”,那“潜意识海”便是尘海深处负面情绪与执念的聚合体。
而此刻,“荒”之力正如同灰色的锈迹,从某些法则薄弱处渗透进来,主要集中在中下层区域,不断侵蚀着井壁,并引动着尘海暴动。
信息量庞大至极,若非厉擎山拥有创世级的神魂本质,恐怕瞬间就会被这海量的复杂信息冲击得神魂错乱。他沉浸其中,快速吸收、理解、推演着。
时间在这片知识星海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厉擎山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眼眸中倒映着无数流转的符文与图谱,识海中正在进行着超高速的模拟计算。阿黄趴在他脚边,似乎也受到某种熏陶,周身淡金色的光晕缓缓流转,竟无意识地开始吸收此地精纯的魂力知识气息,灵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通透敏锐。
崔珏安静地守在一旁,看着厉擎山,心中愈发震撼。此人阅览这些禁忌知识的速度和理解深度,远超他的想象,甚至比许多沉浸此道万年的老牌判官还要惊人!其实力底蕴,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不知过了多久,厉擎山缓缓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了然。
“原来如此。轮回井之结构,暗合宇宙生灭轮回之至理,妙不可言。然其节点亦有多处薄弱,‘荒’力侵蚀,正是由此而入。欲要稳固,需内外兼修,疏导结合。”他看向崔珏,“我所需信息,已大致了然。可有静室容我调息片刻,便前往井口。”
崔珏连忙道:“自是有的。使者请随我来。”
他引着厉擎山来到知识星海边缘的一间悬浮静室。静室简朴,仅有蒲团一座,却蕴含着精纯的幽冥静气,有助于稳定心神。
厉擎山盘膝坐下,并未立刻调息,而是先将心神沉入体内,与那青铜断矛及护腕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两件遗物得到同源力量的滋养,微微震颤,传递出更多模糊的片段信息:无尽的黑暗…惨烈的搏杀…决绝的自爆…一丝不甘的执念投向遥远虚空…还有…一个温暖的、破碎的…关于家园的梦…
这些碎片与他刚刚吸收的轮回知识交织,让他对先辈的悲壮与轮回异动的关联有了更深的明悟。先辈陨落时爆发的创世力量以及那丝对故乡的执念,跨越时空,意外嵌入轮回底层,其“生”之气息与鬼域“死”之法则冲突,又因其本身蕴含的“守护”与“不甘”等强烈情绪,极易引动“记忆之尘”海的共鸣,这才成了“荒”力引爆的导火索。
调息完毕,状态恢复至巅峰。厉擎山睁开眼,眸中精光内敛,更添几分深邃。
他走出静室,崔珏早已等候在外。
“走吧。”
重返轮回井畔那片浩瀚而令人心悸的空间。
冥帝依旧矗立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玄袍背影与那巨大的、不时翻涌灰寂泡沫的井口形成一幅永恒而又压抑的画面。几位核心判官和鬼将正在井口外围忙碌着,布置着强大的幽冥法阵,试图加固井壁,压制那翻腾的灰寂泡沫,但效果甚微,那寂灭之力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法则之力。
见厉擎山到来,冥帝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如何?”
“已有头绪。”厉擎山言简意赅,“请陛下维持外部压力,厉某这便深入井口边缘,一试究竟。”
“一切小心。若事不可为,即刻退回,朕会接应。”冥帝郑重道。此刻的厉擎山,是稳住轮回井的关键希望,不容有失。
厉擎山点头,深吸一口气,周身创世源力开始缓缓运转,散发出澹澹的清辉,将周围的幽冥死气微微排开。他一步步走向那巨大无比、散发着恐怖吸力和寂灭气息的井口。
越靠近,压力越大。那不仅仅是能量层面的冲击,更是规则层面的排斥与侵蚀。亡魂的哀嚎、记忆的碎片、混乱的执念如同实质的风暴冲击着他的心神,而更深处的灰寂泡沫则散发着令万物终结的冰冷意志。
阿黄想跟上去,却被那恐怖的气息逼得无法前进,只能焦急地在原地打转,发出呜呜的悲鸣。
厉擎山回头看了它一眼,递过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井口法则最为混乱的区域!
嗡!
一入其中,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不再是空旷的虚空,而是变成了由无数流动、扭曲的记忆画面和尖锐情绪噪音构成的狂暴海洋!无数亡魂的面孔在周围浮现、尖叫、哭泣、大笑又湮灭。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变得支离破碎,前一刻可能是某个凡人帝王一生的辉煌,下一刻就变成了一场微不足道的邻里争吵碎片。
而更深处,那灰蒙蒙的“荒”之力如同恶毒的触手,缠绕在那些记忆洪流之中,所过之处,鲜活的记忆迅速褪色、凝固、最终化为虚无的灰尽。
厉擎山撑开创世源力护罩,如同怒海中的礁石,艰难地抵御着双重冲击。他按照之前理解的轮回井结构图,朝着一处“荒”力侵蚀较为严重、同时也是“记忆之尘”沉淀较多的区域移动。
越往深处,压力越大。创世源力消耗剧烈。他甚至能感觉到自身的记忆和情绪都开始变得不稳,一些尘封的、属于他“前世”作为创世者的零碎记忆,以及今生与阿黄相依为命、魔域征战、故土惊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与外界冲击的记忆碎片交织,试图将他拖入混乱的深渊。
他紧守心神,生灭意境流转,不断将侵入的杂乱意念碾碎、净化。
终于,他抵达了目标区域。这里,仿佛是一个记忆的垃圾场,无数破碎的、色彩暗澹的记忆碎片如同积雪般堆积,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尘海”。而灰色的“荒”之力正如同瘟疫般在尘海中蔓延,不断同化着那些记忆,将其变为自身的一部分,同时引动着尘海深处更多的负面情绪爆发,形成巨大的漩涡,冲击着上方的井壁结构。
厉擎山能感觉到,脚下的“尘海”深处,那所谓的“潜意识海”正在疯狂躁动,充满了无尽的悲伤、愤怒、不甘与毁灭欲。
他尝试着催动创世源力,化作一道纯净的清流,射向一处被“荒”力侵蚀的区域。
嗤嗤!
清流与灰寂之力碰撞,发出剧烈的腐蚀声。创世源力确实能一定程度上净化“荒”力,但效率并不高,而且消耗巨大。照这个速度,恐怕他力量耗尽,也净化不了万一。
“不行,需另寻他法。”厉擎山蹙眉。冥帝所说的“以创生对寂灭”、“以有序导无序”,道理不错,但如何具体实现?
他目光扫过那浩瀚的“记忆之尘”,心中忽然一动。
这些尘沙,虽是混乱根源,但亦是万灵存在过的证明,蕴含着最原始的情感力量。“荒”力能放大其负面,那我……是否也能引导其正面?
他想起了先辈青铜护腕中蕴含的那丝“守护”意境。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不再试图强行净化“荒”力,而是盘膝于虚空中,双手结印,将创世源力转化为一种极其温和、充满抚慰与引导意境的波动,如同母亲的低语,缓缓扩散开来,轻柔地拂过下方躁动的尘海。
同时,他自身那浩瀚而坚韧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梳子,开始尝试梳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并非抹杀,而是理解、共情、然后 gently 引导它们趋于平静。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远比硬碰硬更加艰难。他需要承受无数亡魂极端情绪的直接冲击,并以其大智慧、大毅力进行化解。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在他神念与源力笼罩的那一小片区域,那些原本疯狂躁动、色彩暗澹的记忆碎片,竟然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一些碎片甚至重新焕发出微弱而纯净的光芒——那是记忆中最美好、最温暖的部分被唤醒!
一片战士的记忆碎片,从中浮现的不是战场的残酷,而是家乡等待他的恋人温暖的笑脸。 一片失败者的记忆碎片,浮现的不是绝望,而是幼年时母亲鼓励的拥抱。 一片充满了仇恨的记忆,那仇恨的底层,竟是对失去所爱的无尽悲伤……
负面情绪并未消失,却被更深层的、源自“生”之本能的美好与温暖所中和、覆盖。
而那蔓延的“荒”之力,在接触到这些被唤醒的微弱光芒时,竟如同遇到了克星,侵蚀的速度明显变慢,甚至开始微微后退!它们能轻易同化混乱与绝望,却难以吞噬这源自灵魂深处的、有序而温暖的力量!
“果然有效!”厉擎山精神一振!虽然范围还很小,但这证明了他的思路是正确的!
他加大力度,神念如同温暖的阳光,不断洒向尘海,唤醒着那些被遗忘的美好。
就在他全心投入之时,异变再生!
那尘海深处躁动的“潜意识海”,似乎被他的行为激怒了!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黑暗、凝聚了不知多少万古绝望与怨毒的恐怖意志,猛地从那尘海底部爆发开来,化作一只漆黑无比的巨手,抓向厉擎山!
与此同时,那些被暂时安抚的记忆尘埃再次剧烈暴动,甚至反过来吞噬厉擎山散发出的温暖神念!而周围的“荒”之力也如同受到指挥,汇聚成一股灰色的洪流,配合着那黑色巨手,勐烈冲击着厉擎山的防御!
内外夹攻!危机瞬间暴涨!
厉擎山闷哼一声,身形剧震,创世源力护罩明灭不定,嘴角再次溢出金色的血液。那“潜意识海”凝聚的负面意志冲击,远超之前单纯的记忆碎片,几乎要撕裂他的神魂!
“主人!”井口外围,阿黄感应到厉擎山瞬间危急的状态,急得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进去,却被冥帝以一股柔和的力量拦住。
“冷静!此刻闯入,非但无益,反会让他分心!”冥帝声音凝重,目光紧紧盯着井内,周身幽冥法则涌动,随时准备出手接应。
井内,厉擎山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那黑色巨手蕴含着亿万亡灵的绝望怨念,沉重无比,而“荒”之洪流则不断侵蚀着他的源力。更要命的是,他自身的神念正在被反噬!
就在这危急关头,他背后那一直安静的青铜断矛,以及怀中的青铜护腕,突然自主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嗡!
一股苍凉、悲壮、却充满了不屈守护意志的战意,猛地从两件遗物中爆发出来,融入厉擎山的识海!与此同时,一些清晰的画面碎片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故乡先辈最后的身影!他面对无穷无尽的“黑孽”与“荒”的侵蚀,肉身崩毁,神魂燃烧,却毅然将最后的力量化作守护屏障,护住了身后残破的故土星辰,眼中留下的,不是绝望,而是希冀……
“守护……并非强求……而是……引导……点燃……心灯……”
一段残缺的意念,伴随着那画面,如同闪电般划过厉擎山的心头!
心灯!
厉擎山福至心灵!他不再试图以自身神念去强行覆盖和引导那浩瀚的尘海,那如同杯水车薪!
他猛地改变方式,将所有的创世源力与那先辈传来的守护战意融合,压缩、凝聚……最终,在他指尖,凝聚出了一点微弱却无比纯净、温暖、坚韧的光芒!
那光芒看似微弱,却仿佛蕴含着“生”的全部美好与希望,是驱散绝望与寂灭的……心灯之光!
他将这一点心灯之光,轻轻弹向下方的尘海,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播撒下一颗种子。
心灯之光落入狂暴的尘海与“荒”力之中,瞬间被淹没。
但下一刻——
以那落点为中心,微弱的光芒顽强地穿透黑暗与灰寂,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光芒所过之处,那些被掩盖的美好记忆碎片仿佛受到了终极的召唤,纷纷自主亮起,如同夜空中一颗颗被点亮的星辰!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千点……最终,形成了一片微弱却连成一片的星光之网!
那抓向厉擎山的黑色巨手,在触碰到这片星光之网时,竟如同被灼烧般,发出凄厉的嘶嚎,迅速变得虚幻!那汇聚的“荒”力洪流,也被那星星点点的温暖光芒阻隔,难以寸进!
厉擎山压力骤减!他惊讶地看着下方那一片由无数亡魂内心深处美好记忆点亮的光明之域,虽然范围不大,却顽强地抵抗着黑暗与寂灭的侵蚀。
原来……真正的力量,一直存在于这些亡魂的记忆深处,只是被负面情绪和“荒”力掩盖了。他所要做的,不是强行净化,而是点燃那盏引路的心灯,唤醒它们自身的光明!
此法……可行!
他眼中爆发出璀璨的神采,不顾消耗,再次凝聚出数点“心灯”之光,射向其他被侵蚀严重的区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越来越多的区域被点亮,虽然相对于整个浩瀚的尘海依旧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却成功地遏制了“荒”力蔓延的势头,甚至开始一点点地反向净化那些灰寂之力!
轮回井的震动,似乎都减弱了一丝。
井口外围,冥帝看着井内那星星点点亮起、顽强对抗黑暗与寂灭的光芒,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与……复杂之色。他喃喃自语:“以心灯引心光……竟能如此……此子……”
阿黄也感受到了主人转危为安,甚至取得了进展,兴奋地摇着尾巴。
然而,厉擎山却深知,这只是暂时的。他点燃的“心灯”之光,需要持续消耗他的本源力量维持,而且范围有限。那“潜意识海”的愤怒并未平息,正在积蓄更恐怖的力量。而“荒”之力根源未除,迟早会卷土重来。
但无论如何,他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方法,为鬼域,也为七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他立于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身后是点点心灯汇成的微光之海,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与寂灭。他缓缓调息,准备着下一轮的引导与对抗。
轮回井畔,与“荒”的初次较量,方才刚刚开始。
(第七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