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的金辉刚漫过城墙垛口,负责清点粮草的文书就抱着账簿踉跄奔来,青布袍上还沾着草屑,脸色比城外的冻土更白:“将军!粮仓见底了!昨日激战耗了太多干粮,现存的粮草连三天都撑不住,盐巴更是只够一日之用!”
戚继光捏着账簿的手指骤然收紧,纸页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他快步走向粮仓,掀开厚重的草帘,只见原本堆至房梁的粮垛已矮了大半,散落的谷粒在地面铺成薄薄一层,几名兵士正蹲在角落分拣掺了沙土的碎米。叶赫部的络腮胡汉子恰好扛着半袋杂粮进来,见此情景,黝黑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手里的粮袋“咚”地砸在地上。
“将军,叶赫部还有些风干的肉干和炒米,”他咬了咬牙,解开腰间的皮囊,“虽不多,能撑一天是一天!”身后的叶赫族人纷纷效仿,转眼间粮仓中央堆起小小的粮堆,却依旧难掩匮乏之态。
戚继光按住他的手臂,目光扫过城墙上啃着硬饼的兵士——饼干硬得能硌出牙印,他们却吃得格外珍惜。“这些粮草你们留着,”他声音沉稳,“将士们同守一关,断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转头对陈铠下令:“你带十名精骑,沿辽西古道往锦州方向疾驰,向辽东总兵府求援,务必说明山海关粮尽的危急处境。”
陈铠刚领命备马,城楼下突然传来争执声。一名瘦高兵士将手中的陶碗摔在地上,碎片溅起尘土:“三天粮草?这是让我们活活饿死!朝廷的军饷拖了三月,现在连饭都不给吃,谁爱守谁守!”几个兵士跟着附和,眼神里满是绝望。
“放肆!”赵武拄着长枪怒斥,左臂的绷带又渗出血迹,“将军与我们同吃同住,何曾多占一粒粮食?临阵退缩,算什么大明军人!”
那瘦高兵士梗着脖子反驳:“说得好听!等粮草耗完,难道喝西北风打仗?昨日阵亡的弟兄,到死都没领到拖欠的军饷!”这话戳中了众人的痛处,城楼上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疲惫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动摇。
戚继光沉默着走到粮堆前,弯腰拾起一块硬饼,掰成两半塞进嘴里咀嚼,粗粝的饼渣刮得喉咙发疼。“我知道大家苦,”他咽下饼渣,声音传遍城楼,“军饷拖欠是朝廷的不是,粮草短缺是我调度的疏漏。但山海关是大明的门户,身后就是千万百姓的家,若此处失守,敌军铁骑南下,咱们的妻儿老小又能去哪?”
他指向关外草原:“吴克善虽退,却在凌河古道屯兵观望,不过是等着咱们粮尽自溃。兵法有云,守是攻之策,只要咱们守住这关,等援兵一到,便是反击的时机!”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唯一的玉佩放在石桌上,“这是先父留下的信物,暂抵半月军饷,待战事结束,我亲自去户部为大家讨要欠饷!”
络腮胡汉子突然抽出腰刀,将刀鞘拍在石桌上:“将军以死相守,我叶赫部愿以刀为粮!今日起,我族男子每日只吃一餐,省下的粮食给弟兄们!”叶赫族人齐声应和,刀鞘相撞的脆响压过了议论声。
吴锐也上前一步:“末将愿将自己的粮草分给弟兄们!只要能守住山海关,哪怕啃草根喝雪水,末将也绝不退缩!”兵士们看着戚继光手中的玉佩,望着叶赫汉子们坚毅的眼神,渐渐低下了头。那瘦高兵士红着眼圈捡起陶碗,对着戚继光深深一揖:“将军,是属下糊涂,请将军降罪!”
“知错便改,仍是好男儿。”戚继光扶起他,转头对林伯道,“把剩下的粮草按人头均分,每日定量发放,绝不允许私藏克扣。”
正午时分,陈铠的骑兵在远处扬起尘土,却只有三人狼狈返回,马匹口鼻淌着血沫。“将军!”领头的骑兵滚落马背,声音嘶哑,“凌河古道被蒙古喀喇沁部的人马堵住了,陈将军为了掩护我们突围,和其他弟兄都……都战死了!”
众人如遭雷击,城楼上瞬间死寂。喀喇沁部与大明素有往来,此刻突然阻拦援兵,显然是与吴克善勾结在了一起。戚继光攥紧佩刀,指节泛白——锦州援兵被阻,山海关成了孤城。
“将军,喀喇沁部的使者求见,说有要事相商。”兵士的通报打破了沉默。
使者是个蓝袍中年人,见到戚继光便开门见山:“我部台吉说了,只要将军献关投降,吴克善台吉愿许将军万户侯之位,粮草军饷任你挑选。若执意抵抗,不出三日,山海关必破。”
戚继光冷笑一声:“回去告诉你家台吉,我戚继光的骨头,比山海关的城墙还硬!想取此关,先踏过我的尸体!”他挥手道,“乱棍打出!”
使者被拖走时,留下一声冷笑:“将军莫要后悔,三日之后,必有分晓。”
夜幕降临时,戚继光召集众将议事。“喀喇沁部突然倒戈,定是后金在暗中撮合。”他指着地图,“吴克善屯兵凌河古道,喀喇沁部阻断援兵,是想将我们困死在此地。”
“那我们怎么办?”赵武急道,“总不能坐以待毙!”
“兵法云,众则正用,寡则奇用。”戚继光目光灼灼,“吴克善以为我们只会死守,正好给了我们用奇的机会。林伯,你的新炮赶制得如何?”
“十五门连珠炮已全部完工,射程比之前远了五十步!”林伯立刻回道。
“好。”戚继光在地图上圈出红山口西侧的山谷,“吴克善的粮草囤积在此处,由喀喇沁部的五百人看守。吴锐,你带三百骑兵,今夜三更出发,走密道绕到山谷后侧,用火箭烧毁粮草。赵武,你带两百兵士在红山口设伏,若敌军援兵赶来,便用地雷阻拦。”
他又看向络腮胡汉子:“你带族人在城楼上多插旌旗,白日敲锣呐喊,夜里点燃火把,营造援兵已到的假象,迷惑吴克善。”
众将领命离去后,戚继光独自登上城楼。夜色中的草原寂静无声,凌河古道方向隐约可见篝火微光。他想起陈铠战死的消息,想起兵士们饥饿的脸庞,指尖在城垛上轻轻敲击。突然,他看到远处烽火台亮起一道红光,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连升起——那是锦州方向传来的信号,代表援兵虽被阻,却仍在奋力突围。
三更时分,吴锐的骑兵如暗夜中的猎豹般疾驰而去。戚继光站在城楼眺望,只见红山口方向突然亮起一道火光,紧接着浓烟冲天而起,隐约传来喊杀声。片刻后,红光映红了半边天,粮草被烧毁的噼啪声即使在山海关也能听见。
“将军,敌军动了!”兵士急声禀报。
吴克善的营地里亮起无数火把,骑兵们仓促集结,朝着红山口疾驰而去,却在半路踩中地雷,爆炸声此起彼伏。赵武率领的伏兵趁机冲杀,敌军顿时陷入混乱。
天色微亮时,吴锐带着骑兵返回,虽有折损,却个个面带喜色:“将军!粮草已全部烧毁,喀喇沁部的守军被我们全歼!”
戚继光望向凌河古道,吴克善的营帐已乱作一团,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他知道,粮草被烧的吴克善已无力久战,这场攻守之战,大明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朝阳再次升起时,兵士们在城楼上欢呼起来。虽然粮草依旧短缺,援兵尚未抵达,但昨夜的奇袭让每个人都看到了希望。戚继光拿起一块硬饼,与身边的兵士并肩而立,望向关外——那里,草原的风依旧凛冽,但晨光中的山海关,却比以往更加坚固。他知道,只要军心不散,奇正相济,就没有守不住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