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世的第二天，空气里还滞留着烧纸钱和廉价香烛混杂的呛人气息，粘稠得化不开。
木璃缩在客厅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泡发的桃核。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在顽固地走着，咔哒、咔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最空荡的地方。
哥哥木裕把自己关在奶奶的房间里，整整一夜没出来，门缝里一丝光也透不出，只有死寂。
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白兔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脖颈。
她看到木璃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蒙尘的瓷偶，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也无力去分辨的情绪。
“白兔姐，”木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像小石子投入死水。
白兔的心湖里激起一片涟漪，“出去走走吗？透透气，老闷着不好。”她顿了顿，补充道，“去逛逛街吧。”
逛街？在这个时刻？木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木璃避开了她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白兔僵直的脊椎缓慢地爬上来。
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
一个念头，冰冷而尖锐，毫无征兆地刺穿了白兔被悲伤浸泡得发胀的头脑。她盯着木璃，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好。”木璃干涩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
她撑着藤椅扶手站起来，腿脚有些发软。
木璃似乎松了口气，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转身先出了门。
白兔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阳光刺眼得过分，街市依旧喧闹，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流的喇叭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冲击着木璃嗡嗡作响的耳膜。
这世界的喧嚣如此不合时宜，衬得她心底那块刚刚被剜走亲人的空洞愈发巨大而冰冷。
木璃没有走向任何一家店铺。她脚步不停，拐进一条又一条人烟渐稀的岔路，越走越深。道路两侧高大的老式居民楼投下浓重的阴影，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缝隙里滋生出潮湿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垃圾和阴沟水混合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行人几乎没有，只有几只皮毛脏污的野猫在墙角警惕地弓着背，一闪而过。
最终，她停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三面都是斑驳脱皮的高墙，墙根处堆着些不知废弃了多久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阳光只能吝啬地洒下窄窄的一线，勉强照亮墙壁上那些深褐色的、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污渍。
绝对的安静瞬间淹没了她们。外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粗重。
木璃猛地转过身，背抵着冰冷粗糙的砖墙，那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钻进骨头缝里。她抬起头，目光像淬了火的针，死死钉在白兔脸上。
“木璃，”白兔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什么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告诉我，奶奶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一点微弱的回响，随即又被死寂吞没。
木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颤抖的阴影。她没有看白兔，也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巷口吹进来的微弱穿堂风，卷起地上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不祥的窃窃私语。
良久，久到白兔几乎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木璃终于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望向白兔，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哀恸？
“这不是我的本意。”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白兔姐，相信我，那不是我想要的。”
白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是你的本意？那是什么？”
“是痛苦。”木璃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确认感，“奶奶她一直很痛苦。”
“痛苦？”白兔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揪住木璃的衣领，“奶奶有什么痛苦？她身体一向硬朗！她只是有点记不清事，有点……”
“那不是普通的衰老，白兔姐。”木璃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那种痛苦……是异能带给她的。”
白兔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你……你说什么？看来，在组织里面记录着你的档案是错误的，你早就觉醒了！”
“我承认你们异能者组织的做法，但我不认可。”木璃的目光飘向白兔身后那堵斑驳的墙，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体，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疮疤。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的异能，它只会作用于除去我自身以外的事物。象征毁灭。”
“毁灭？”白兔喃喃重复，这个词让她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
“嗯。你们的成员，一个你们称为老李的人，也是因为我，才身体崩坏的。”木璃点点头，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那堵墙上。
“我的异能，它在我五岁那年醒了过来。毫无征兆。”
她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回忆，脸上掠过一丝孩童般的恐惧，“家里的盆栽，一夜之间全部枯死了，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爸爸养了五年的金鱼，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邻居家刚出生的小猫，第二天就虚弱得连奶都不会喝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奶奶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她抱着我，哄着我，告诉我别怕……”
木璃的声音哽住了，她用力吸了口气，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几道惨白的月牙印，“她告诉我，这就是【崩坏】！”
白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木璃，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怪物。
“我和奶奶的力量是同源。”木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宿命的悲哀，“或者说，我的能力，正是从奶奶那里继承，只是在我身上觉醒时失控了。”
她终于将目光转回白兔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白兔心惊。
白兔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试过……”木璃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只要我活着，只要这力量还在我身体里运转，它就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扩散，像一种无法治愈的辐射。”
“所以？”白兔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指控。
木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所以，奶奶的老年痴呆症，也是因为我。当然，偶尔出现抵抗崩坏的力量，所以偶尔看上去，奶奶很清醒。”
她直接回答白兔的质问，开始突兀地、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仿佛那沉重的真相已经压得她无法呼吸，必须抓住点别的什么才能站稳。
“你知道‘旧世界’吗？白兔姐。”她的目光投向巷口那一线狭窄的天空，眼神变得极其遥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那是被这个‘世界’刻意抹去了痕迹的时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白兔从未听过的、梦呓般的空洞和刻骨的寒意。
“我也是听我奶奶说的，一个属于‘异能’的时代。像我们这样的人，或者比我们强大千百倍的人……曾经很多。”她微微侧过头，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擦过她苍白的侧脸，在她眼睫下方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让她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他们能操控水火，驾驭雷霆，移山填海……甚至……扭曲时空，玩弄人心。”木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砸在白兔的心上，“力量本身没有善恶。但当它庞大到足以颠覆规则，当它掌握在野心和欲望的手中……”
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战争爆发了。不是为了土地，不是为了资源……仅仅是为了证明谁能成为新规则的制定者。那场战争……它几乎摧毁了整个人类文明。”
白兔倒抽一口冷气，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摧毁文明？这听起来简直像最荒诞不经的恐怖传说！
“天空被染成血红色，持续了整整十年。”木璃的声音像是在背诵一段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古老箴言，“大地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城市像沙堡一样崩塌，海洋沸腾……普通人在那些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如蝼蚁。那是纯粹的、彻底的毁灭。一个文明，差一点就被自己的天赋彻底埋葬。”
她猛地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白兔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那是对人类自身力量深渊的恐惧。
“后来呢？”白兔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发紧，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惊悚的故事攫住了心神。
“后来？”木璃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嘲讽，“也许是毁灭的边缘终于唤醒了残存的理智，也许是那力量本身也在战争中消耗殆尽……总之，战争停止了。或者说，是毁灭性的力量相互碰撞后，形成了一种恐怖的平衡和死寂。幸存者们，无论是拥有力量的异能者，还是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都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完蛋。”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用白兔能理解的方式描述那不可想象的结局：“活下来的人，或者说，掌握着最终话语权的那一小撮人，他们达成了一个冰冷至极的共识。他们倾尽所有残余的力量和智慧，建立了一个或者说，很多个巨大的温室。将仅存的、相对安全的空间碎片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那彻底崩坏、充满致命能量乱流的环境。然后……”木璃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锋利，像手术刀划开皮肤，“他们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彻底的清理。”
“清理？”白兔的心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是的，清理。”木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真实记载，被系统地、彻底地销毁。所有幸存下来的、身负强大异能的个体被秘密地、永久地处理掉。剩下的，是像你我的先辈们，躲在温室里延续。”她的目光扫过这肮脏狭窄的小巷，扫过巷口那一角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这个看似平静安宁的世界，并这里不是世界的全部，只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维护的囚笼。我们看到的天空是假的，我们学到的历史是假的……甚至我们以为的平静，也只是建立在无数血腥清理和残酷镇压之上的假象。”
“不对不对……如果世界真和你说的一样，那为什么这些电器、汽车、电子游戏……”
“当你拥有这样的力量，”木璃身上赤红色能量闪了一下，旁边的墙壁猛然裂开一条裂缝，“还有什么不能轻易复制呢？”
木璃向前微微倾身，凑近白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又充满绝望的急切：“外面旧世界的废墟还在，那些狂暴的能量乱流还在，甚至那些在清理中侥幸逃脱的、拥有可怕力量的遗民也可能还在。温室，既是保护伞，也是监视器。一旦有异常的、可能威胁到温室稳定的力量出现……清理的指令随时可能降临。”
她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惧。
白兔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那尖锐的疼痛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丝清醒。
“而执行清理的人，是你们！你们口中的‘兽’，也是人类。”
“我们杀的是人？！”
这些词语像无数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向她原本单纯的世界观，将一切砸得粉碎。
白兔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她用力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才勉强压下那汹涌欲呕的感觉。
巷子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白兔粗重的喘息声和木璃压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木璃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所有的强硬、所有的叙述历史的冰冷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近乎卑微的乞求。
“白兔姐……”她抬起手，似乎想碰碰白兔的胳膊，又在半空中僵住，无力地垂落下来，“我求你……不要把今天听到的任何一个字……告诉哥哥。”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迅速泛红，“一个字都不要告诉他。关于奶奶……关于我的能力……关于旧世界……所有的一切。”
白兔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她，牙关紧咬，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愤怒、悲伤、恐惧、难以置信……无数种情绪在她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
木璃像是承受不住白兔的目光，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勇气，才用一种破碎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声音低语：“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不要告诉我哥。”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呜咽彻底淹没，她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瞬间渗出血珠，才勉强将那崩溃的哭声堵在喉咙深处。
她抬起头，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冲出眼眶，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脆弱：“求你了……”
白兔看着她脸上蜿蜒的泪痕，看着她唇上刺目的血珠，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哀求。那冰冷的愤怒像是被这滚烫的泪水灼烧了一下，产生了一丝动摇和裂痕。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惨淡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偏移，巷子深处彻底暗了下来，阴冷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缠绕着两人的脚踝。
木璃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微微摇晃。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泪水、盛满了哀求和巨大恐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白兔，等待着她的审判。
白兔的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质问，想嘶吼，想痛斥这荒谬绝伦的一切！可看着木璃那破碎的眼神，那些话全都堵在了胸口，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窒息。
最终，她只是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对着那堵肮脏的、布满污渍和剥落墙皮的墙壁，无法抑制地弯下了腰。
“呕——！”
剧烈的干呕声打破了死寂，在狭窄的巷子里空洞地回荡。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酸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剧痛。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冷汗，狼狈地糊了满脸。她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墙面，指甲刮过墙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无数沉重的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最终搅合成一片令人作呕的、黑暗的泥沼。
巷子口那线微弱的光，似乎也变得更加黯淡了。
木璃依旧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像。
她看着白兔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她徒劳地抠挖着墙壁的手指，看着她因痛苦而蜷缩的脊背。白兔那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嘶吼都更清晰地传递着拒绝和无法承受。
悬着的心，并未落下，反而沉入了更深、更冷的黑暗里。
阳光彻底隐没在高墙之外。
“无法接受…”白兔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她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愤怒和痛苦的火焰，死死盯着木璃，“你让我怎么接受？木璃！你让我怎么接受这一切？！”
白兔感到一阵眩晕，世界在她眼前旋转。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活的世界虽然普通，但至少真实。
她引以为傲的【时停】能力，虽然特殊，但也只是让她观察更敏锐。可现在，木璃告诉她，她的能力可能只是某个宏大而恐怖的“旧世界”遗留下的一粒微尘？告诉她安稳的生活只是一个假象？
这简直是在否定她认知的一切基础！
“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会接受。”木璃身上的赤红色能量开始澎湃，宛如浪潮袭来，周围的墙体开始崩裂，木璃不怕摧毁这一片楼房，本就是废弃楼房，倒是偶尔会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这里将就一晚。
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波动，开始以蜷缩的木璃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白兔踉跄后退两步，背后巨大的时钟亮起。
【时停】。
脚下的碎石在微微震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巷子两侧斑驳的墙壁上，那些湿滑的苔藓和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槁、碎裂，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瞬间烧尽了生机！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感攫住了白兔的心脏——危险！致命的危险！
那黑色的裂痕贪婪地吞噬着被冻结的时间碎片，如同饥饿的蝗虫啃噬庄稼，并以更快的速度蔓延！
“呃啊……”
白兔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后背重重撞在巷子的另一面墙壁上。
【时停】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泡，被木璃强行中断。
“白兔姐，这就是我们的差距——这就是【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