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像在肺里拉扯着烧红的铁钩。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也压在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上。右臂那道被巨斧劈开的伤口,在强行格挡那雷霆一击后,早已不是简单的撕裂,深可见骨的豁口边缘,皮肉翻卷着,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滚烫的血液,顺着麻木的手臂滴落,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积成一小洼粘稠。左肩的贯穿伤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碎裂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不敢大口呼吸,每一次胸腔的扩张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断裂的肋骨正危险地抵着内脏。
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怀里的人。
墨漓蜷缩在他身前,头无力地枕在他尚算完好的左腿上。她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皮肤,那温度灼人,像一块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炭。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撕裂的嘶嘶声,仿佛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鼓动。脸颊上那道被飞溅碎石划开的血痕,在黑暗中看不清颜色,但肿胀得厉害,边缘已经开始溃烂,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她整个人都在无意识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偶尔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破碎得听不清字句。
“水……”刑天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坠入这深不见底的地穴不知多久,滴水未进,更遑论处理伤口。失血和脱水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正一点点吸干他残存的力气和体温。他摸索着,手指在身侧冰冷粗糙的岩石上爬行,除了湿漉漉的苔藓和滑腻的泥垢,什么也没有。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墨漓死在这里。
那个疤面匪首狞笑着挥动巨斧劈开土灶的画面,又一次蛮横地撞进脑海。滚烫的米粥四溅,火星乱飞。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用那柄祖传的刑天匕首硬生生格住那势若千钧的劈砍!金铁交鸣的巨响几乎震碎耳膜,虎口瞬间撕裂,鲜血淋漓。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塌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紧接着便是脚下骤然一空,失重的眩晕感吞噬了一切……
那柄匕首,此刻就冰冷地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他摸索着,指尖触到那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金属寒意,勉强将它攥紧。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他不能放弃。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支撑着,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一寸一寸地,在绝对的黑暗中向更深处爬去。粗糙的岩石棱角刮擦着破烂的衣衫和裸露的伤口,每一次拖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冷汗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黑暗里,只有一种声音固执地存在着,清晰得令人心悸——滴答,滴答,滴答。那是水滴从极高处坠落,砸在下方岩石或水洼里的声音。单调,空灵,在这死寂的深渊里,却成了唯一证明时间还在流逝的证据,也成了刑天心中唯一的指引。他循着那声音,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的气力,在嶙峋的乱石和湿滑的苔藓间匍匐前行。不知爬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个时辰,他的指尖忽然触到一片与别处不同的区域。
不再是坚硬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种厚实、湿润、带着浓重土腥气的触感。苔藓!一大片茂密的苔藓,覆盖在岩壁的凹陷处,摸上去冰凉滑腻,饱含着水分。
刑天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微弱的热流冲上头顶。他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用颤抖的手指狠狠抠挖着那片湿滑的苔藓。冰凉的汁液立刻染绿了他的指尖。他急切地将一捧苔藓攥在手心,用力挤压。几滴微凉的水珠,带着泥土和青涩的气息,艰难地汇聚在他掌心那一点点可怜的凹陷里。
水!
他几乎是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掌凑到墨漓干裂焦灼的唇边。那几滴珍贵的水珠,顺着她的唇缝,艰难地渗了进去。刑天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怀中的人影。黑暗中,他看不见墨漓的脸,只能感觉到她滚烫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吞咽声。
这微弱的反应,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瞬间刺破了刑天心中沉沉的绝望。他精神一振,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再次扑向那片苔藓,更加用力地抠挖、挤压。每一次用力,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牙关紧咬。但他不敢停歇,将积攒下的每一滴带着土腥气的救命水,都小心地喂给墨漓。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只有那单调的水滴声和刑天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交替响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苔藓中的水分终于被榨干,也许是墨漓的状况有了那么一丝微弱的稳定,刑天终于精疲力竭地瘫软下来,背靠着长满苔藓的岩壁,大口喘息。身体的剧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模糊,沉向无底的黑暗深渊。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幽蓝色光芒,突兀地刺入了他的视野。
刑天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那光芒并非错觉!它来自洞穴更深、更幽暗的深处,微弱得如同夏夜最遥远的萤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纯净感,在绝对的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
那是什么?
一股莫名的悸动驱散了沉重的疲惫和濒死的麻木。刑天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滚烫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的墨漓,咬了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撑起身体。他先将墨漓小心地安置在苔藓最厚实的地方,让她能靠着岩壁。然后,他抓起地上的刑天匕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挪,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朝着那点幽蓝光芒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断裂的肋骨摩擦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黑暗中的道路崎岖不平,碎石和突起的岩棱不断绊着他虚弱的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感觉那点蓝光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冰冷、湿润,带着一丝淡淡的、如同雨后初霁的清新。
终于,他绕过一块巨大的、形如怪兽獠牙的钟乳石,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小小的、天然形成的石洼出现在眼前。石洼不过脸盆大小,里面盛满了液体。那幽蓝色的光芒,正是从这液体中散发出来的!它并非刺目,而是一种深邃、柔和、仿佛蕴含着星光的蓝,将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梦境。光芒在水面上微微荡漾,倒映在头顶垂下的石笋上,折射出更加迷离的光晕。空气中那股奇异的清新气息,正是源自这里,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刑天站在石洼边,被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震慑得几乎忘记了呼吸和疼痛。他迟疑着,巨大的疑惑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在心头激烈交战。这光……是什么?毒药?还是……生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臂伤口,又感受了一下左肩那火烧火燎的剧痛。没有选择了。他伸出颤抖的左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幽蓝色的液体中。
指尖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凉!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纯净、透彻、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的凉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开来。他犹豫了一下,将沾着蓝色液体的手指放入口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那液体入口并无味道,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生机。紧接着,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右臂那深可见骨、痛得钻心的伤口,仿佛被无数清凉的小手温柔抚过,剧烈的痛楚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麻痒和清凉感!左肩那火烧火燎的贯穿伤,也瞬间被这股清凉覆盖,骨头摩擦的剧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正在被修复的微痒。
更让他震惊的是,随着那股力量的扩散,原本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涌起一股久违的力量!疲惫感一扫而空,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消退。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臂,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愈合时的微痒和一种新生的力量感!
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的……?
刑天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但他来不及细想。他猛地扑到石洼边,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那幽蓝色的液体。液体在他掌心荡漾,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他快步回到墨漓身边,将她扶起,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墨漓……墨漓……”他低声呼唤,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将掌心的蓝色液体,小心地、一点点地喂入墨漓干裂的唇中。
奇迹发生了。
那滚烫得吓人的体温,在蓝色液体入口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降!刑天紧紧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那具滚烫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得温凉。墨漓原本急促而痛苦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悠长、平稳。她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脸上那病态的潮红迅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灰败。
终于,在刑天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墨漓那长长的、沾着湿气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此刻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和虚弱的眼眸,在睁开的一瞬间,就被眼前这幽蓝色的光芒所吸引。她似乎还有些恍惚,视线茫然地扫过周围被蓝光勾勒出的嶙峋怪石,最后,目光落在了刑天沾着蓝色水渍、写满紧张与狂喜的脸上。
“刑……天?”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吐出了他的名字。随即,她的目光再次被那无处不在的幽蓝光芒所占据,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这光……?”
刑天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喜悦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所有的坚强。他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女子,下巴抵着她微凉的发顶,声音哽咽:“没事了……墨漓,没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墨漓的肩膀,投向洞穴深处那片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幽蓝光芒——那光芒的源头,显然还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如同深渊中一只巨大而神秘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光……”刑天低语,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凝重和一丝被那光芒吸引的奇异悸动,“是从那里来的。”他抬起手,指向那深邃黑暗的尽头,那一点仿佛亘古长存、又仿佛刚刚苏醒的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