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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完全降临时,澳洲的寒冷来得猝不及防。

白天还灼人的热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从内陆荒漠席卷而来的冷风。篷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却只能驱散方圆十步内的寒意。

李肃裹着一件厚棉袍,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碗是用临时削制的木头挖成的,边缘还带着毛刺。他喝了一口,烫得嘶了一声。

“这袋鼠肉……”他咀嚼着,“味道倒是不错,有点像鸡肉肉,又有点野味特有的腥气。”

赵铁柱坐在对面,正双手捧着一整条烤熟的袋鼠后腿在啃。他吃得豪迈,油顺着嘴角往下淌,也顾不上擦。听到李肃的话,他抬起头,满嘴肉含糊道:“是好吃!比在广州吃的野猪肉还香!”说完又狠狠撕下一大块肉,腮帮子鼓得老高。

周围坐着十几位军官和工匠头领。每人手里都有一碗肉汤,但像赵铁柱这样分到整条腿的只有三人——李肃、赵铁柱,还有今天猎到袋鼠的李想。李想的那份是小半条前腿,他吃得斯文些,用匕首把肉切成小块送进嘴里。

“李都头,”赵铁柱咽下一大口肉,用袖子擦了擦嘴,“明天多派几队人出去转转。这地方的袋鼠我看不少,多打几只回来,让弟兄们都尝尝鲜。”

李想放下匕首,抱拳道:“卑职遵命,今日探查时确实看见不少,这东西看着凶猛,其实不难对付。”

“就是拳头重了点。”旁边一个年轻军官笑道,指了指李想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青肿。

众人低笑,李想瞪了那军官一眼,没说话,低头继续吃肉。

李肃等笑声稍歇,正色道:“玩笑归玩笑,正事不能忘。咱们初来乍到,这地方到底什么情况还不清楚,赵统制,营地防卫就拜托你了。”

赵铁柱把啃干净的腿骨扔进火堆,骨头在火焰里噼啪作响。他拍拍手,站起身,高大身躯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李侍郎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三班轮值,每班两百人,营地四周设了望哨。火铳队和弓箭手都准备好了,真有情况,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走到李肃身边,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今天李想看到的那些土着……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八九十人的村子,在这荒地方不算小了。他们能在这儿活下来,肯定有他们的本事。”

李肃点头:“谨慎些好。但咱们也不是来打仗的。只要他们不主动攻击,咱们尽量不起冲突,朝廷的命令是筑城开矿,不是和土着打架。”

“明白。”赵铁柱坐回原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壶,拔开塞子灌了一口,然后递给李肃,“来一口?广州带来的烧酒,驱寒。”

李肃接过,也喝了一口。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把壶递还,看着跳跃的火光,缓缓道:“明日开始,真正的话计就要来了。三千工匠,两千兵士,五千张嘴等着吃饭。咱们得尽快找到稳定的水源,建起工坊,然后找到矿。”

夜深时,大部分人都回了帐篷。李肃最后一个离开篝火。他站在营地边缘,望向黑暗中的内陆,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声。星空异常明亮,南十字星低垂在地平线上方,像四个冰冷的银钉。

他呵出一口白气,转身走进自己的帐篷。

第二日天刚亮,营地众人已经醒了。

工匠们生火做饭的炊烟与清晨的薄雾混在一起,在海湾上空形成一片灰白的烟霭。吃过简单的早饭米粥加咸菜后,各队开始分配任务。

李肃把王焕叫到临时搭建的木台前。台上铺着一张粗糙的澳洲地图,是上次勘探队留下的,只有海岸线大致准确,内陆几乎全是空白。

“王副官,”李肃手指点在海湾位置,“今日你带一千工匠,开始在海边选址筑城。按王侍郎的要求,要能容纳五万人,有港口、衙门、工坊、仓库。水源是首要问题,先找到稳定的淡水。”

王焕躬身:“下官明白。昨日已经派人沿着海岸探查,西边五里处有一条小河,水量虽然不大,但可以引水。”

“好,木匠先伐木,石匠勘察石料,其他人清理地基。十日内,我要看到城墙的轮廓。”

“是!”

李肃又转向赵铁柱:“赵统制,我带二百人进内陆找矿,营地就交给你了。”

赵铁柱抱拳:“李侍郎放心去。我会加派巡逻,确保万无一失。”

辰时正,队伍出发。

李肃骑着一匹从船上卸下的蒙古马——这种马体型不大,但耐力极好,适合长途跋涉。他身后跟着二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十五名工匠。这些工匠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上,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大竹筐,里面装着铁镐、锤子、罗盘、皮尺等勘探工具。

领头的工匠叫宋泽,五十六岁,山西人,在宋朝工部干了三十年矿务,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铜钱。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但眼睛很亮,不时蹲下身抓一把土,在手里搓搓,又凑到鼻前闻闻。

队伍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向内陆行进。澳洲的植被稀疏而古怪,大多是低矮的灌木,叶子硬邦邦的,呈灰绿色。偶尔能看到几棵桉树,树皮剥落,露出光滑的内干,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走了约十里,宋泽突然停下。

他蹲下身,从地上抓起一把土。那土不是常见的黄褐色,而是暗红色,像凝固的血。他把土放在掌心,用拇指搓了搓,土质细腻,沾在皮肤上留下红色痕迹。

“李相公,”宋泽抬头,声音有些发颤,“您看这土。”

李肃下马,走到他身边,也抓了一把土。确实红得不寻常。

宋泽已经解下背上的竹筐,取出一柄小铁镐。他选了一处土质最红的地方,挥镐挖下去。镐头入土很轻松,这里的土质松软,不像其他地方那么板结。

一镐,两镐,三镐。

挖到约一尺深时,镐头碰到了硬物。宋泽蹲下身,用手扒开浮土,露出下面的东西,不是完整的矿石,而是细碎的、暗红色的砂砾,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

他抓起一把砂砾,捧到李肃面前,手指激动得微微发抖。

“矿砂……全是矿砂……”宋泽的声音几乎是在喃喃自语,“这才挖了一尺啊……一尺下面就是矿层……”

李肃接过砂砾。颗粒粗糙,沉甸甸的,表面有金属的光泽。他用指甲刮了刮,刮下一些红色粉末。他把粉末凑到眼前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

“铁?”他问。

“是赤铁矿。”宋泽已经站起身,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大圈,“您看这一片,土色全红,范围至少……至少百亩!不,可能更大!”

其他工匠也围了上来,各自用工具在不同位置试挖。结果都一样——只要挖过表土,下面就是矿砂。有的地方矿砂层薄,只有几寸;有的地方厚,挖下去两尺还是红的。

一个年轻工匠跑回来,气喘吁吁:“宋师傅,西边那边也是!我挖了三个点,全是矿砂!”

“东边也是!”

“北边也是!”

宋泽站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周围这片红色的土地。他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老泪纵横。

“三十年……我干了三十年矿务……”他用手背抹了把脸,“在大明,找个好矿要踏遍千山,打洞几丈深,这里……这里……”他跺了跺脚,“就在脚底下!一尺!只要挖一尺!”

李肃的心跳加快了。他强迫自己冷静,对身旁的军官道:“传令下去,以此为中心,向四面探查。每百步挖一个探坑,记录深度和矿砂厚度。”

“是!”

士兵们散开。很快,各处都传来挖掘声和惊呼声。这片红色土地的范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往东延伸二里,往西三里,往北一直到一座低矮的山丘下,

一个时辰后,初步结果出来了:这片露天铁矿的面积至少有两千亩。最浅处矿砂层仅半尺,最深处超过三尺。而且矿砂品质极好,含铁量高,杂质少。

李肃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工匠们呈上来的十几份矿砂样本。每一份都是暗红色,沉甸甸的。他拿起最大的一块——那已经不是砂,而是拳头大小的矿石了,表面凹凸不平,棱角分明。

“宋师傅,”他问,“以你的经验,这样的矿,开采难度如何?”

宋泽已经平静下来,但眼睛还是红的。他搓着手道:“回相公,这根本不是‘开采’,是‘捡’,表土薄,矿层浅,用锄头就能挖。要是用上咱们带来的那些机械——”“一天挖出几万斤矿石跟玩儿似的!”

李肃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继续走。看看别处。”

队伍继续向内陆行进。

有了第一次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不再只看地面,还观察山体的颜色、溪流的沉淀、甚至植物的生长情况——某些植物只在富含铁矿的土壤里茂盛。

结果令人震惊。

午时前后,他们在一条干涸的河谷里发现了第二处矿点。这里的矿石不是砂状,而是大块的黑色磁铁矿,裸露在河床上,像一条黑色的带子蜿蜒向前。

未时,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第三处赤铁矿和褐铁矿混合,山体断面呈红黑相间的条纹,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申时初,他们登上了一座小山丘。站在丘顶放眼望去,四面都是相似的景象:红色的土地,裸露的岩石,稀疏的植被。宋泽指着远处一片在阳光下泛着银白反光的区域:“那可能是铅锌矿……或者是银矿。”

李肃没有过去验证。今天的信息已经够多了。

他下令原地休息。士兵们散开警戒,工匠们坐在石头上喝水吃干粮。李肃走到山丘边缘,看着这片辽阔而荒凉的土地。

“宋师傅,”他没有回头,“你说,这澳洲……到底有多少矿?”

宋泽走到他身边,也跟着望出去。老人眯起眼睛,看了很久,才缓缓道:“相公,老朽不敢妄言,但以今天所见……这澳洲,怕不是一座浮在海上的铁山。”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光是铁。那银光可能是铅锌,西边那片黄色的土像是铜矿的伴生土,还有……您闻闻这空气。”

李肃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尘土味、草木燃烧的余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的气息。

“硫磺矿?”他问。

“可能。也可能是别的。”宋泽摇头,“老朽这辈子见过的矿,加起来都没今天一天多。这地方这地方真是好啊”

他说不下去了。

李肃也没有再问。两人就这么站着,直到太阳开始西斜,把这片红色的土地染成更加深沉的血色。

当夜,营地中央最大的帐篷里灯火通明。

李肃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桌上铺着纸,砚台里的墨已经磨好。他提起笔,蘸了墨,却迟迟没有落下,构思了一下文章才下笔。

帐篷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整齐而规律。远处工匠们的居住区还有喧哗声他们今天也收获颇丰,找到了适合筑城的石料和大量木材,正围在篝火边庆祝。

笔尖的墨滴了下来,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李肃深吸一口气,落笔。

“臣工部侍郎李肃,叩首恭请圣安。”

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先汇报安全抵达,建立营地。再描述今日勘探结果——三处大型矿点,矿石品质极佳,开采极易。然后提到筑城进展,水源问题,

他停笔,思索片刻,继续写道:

“然澳洲地广人稀,臣所带工匠三千,兵士两千,开采如此巨矿,力有未逮。臣斗胆奏请陛下,速遣人手前来。且澳洲距大明千里之遥,运输矿石耗费巨大。臣以为,可在澳洲就地设立炼铁工坊,将矿石炼成生铁甚至粗钢,再运回大明。如此可省运力十之七八,且……”

他写到这里,又停住了。

继续写:

“……且澳洲木材丰富,可为燃料。若陛下恩准,臣请调拨冶炼工匠百人,携高炉图纸及器械前来。如此,澳洲可为大明海外铁仓,岁供铁料百万斤,于国朝兵备、工造大有裨益。”

写完这一长段,他松了口气。后面又补充了些细节,袋鼠之类的趣闻,土着的情况,请求增派医官和药材等等。

最后落款:臣李肃谨奏,洪武七年正月二十。

他放下笔,等墨迹干透,然后将奏折仔细卷起,用丝带系好,装入防水的油布筒中。

“李想。”他朝帐外唤道。

李想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李侍郎有何吩咐?”

李肃将油布筒递给他:“你明日乘‘镇远号’返航,将这奏折送回南京,呈交陛下。事关重大,务必亲手交给内阁的人。”

李想双手接过,面色肃然:“下官遵命!定不辱使命!”

“还有,”李肃从桌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块矿石样本,赤铁矿砂、磁铁矿石、还有一块泛着银光的可能是铅锌矿的石头,“把这些也带上。让陛下亲眼看看,澳洲矿石的样子。”

“是。”

李想退下后,李肃吹熄了灯,走出帐篷。

夜空如洗,星河浩瀚。营地里的篝火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几处哨位还有火光。远处,海湾里的十艘战舰静静停泊,船上的灯笼像一串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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