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凌风举手,要求发言。得到马主任点头允许后,他从容地站起来,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清晰地回荡开来:“马主任,李主任,各位领导。我们完全理解公社面临的巨大压力和良苦用心。除了王队长刚才汇报的实际困难,我们凌家坉还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供领导参考。我们认为,安置灾民,不能仅仅是简单的、被动地给口饭吃,发放救济,更重要的是要积极地帮助他们生产自救,恢复生机,这才是长远之计。因此,我们建议,是否可以尝试采取‘以工代赈’为主的方式?比如,优先选拔安置那些有劳动能力、身体健康、愿意参与劳动的青壮年灾民。他们可以参与到我们凌家坉下一步计划开展的水利设施巩固、边角荒地开垦、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等集体劳动中去。我们集体则根据他们的劳动量,提供基本的口粮和简陋的住所作为报酬。这样,一方面切实安置了部分灾民,另一方面又不至于完全消耗我们本村有限的存粮,甚至还能通过这些劳动力的投入,为集体创造一些长远的价值,改善生产条件。而对于那些确实缺乏劳动能力、需要纯粹救济的老弱病残灾民,是否可以考虑由公社统一规划,设立专门的安置点,进行集中救济和照料?这样或许能更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资源,也更有利于管理。”
凌风的这个建议,角度新颖,思路清晰,既体现了担当和主动性,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能够减轻自身负担、甚至可能带来益处的具体思路,顿时引起了会场不少干部的共鸣和低声赞许的议论。这确实比那种简单粗暴的硬性摊派名额、单纯消耗各村存粮的传统做法,要更合理,更富有建设性,也更可持续。
马主任和李副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也被这个建议所触动,在认真考虑其可行性。最终,经过短暂的商议,马主任综合各方意见,做出了最终决定:安置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落实,这是政治任务,不容动摇。但具体名额可以根据各队的实际情况进行微调。凌家坉的安置名额,由最初拟定的五十人,暂时核减为三十人。同时,公社将积极向上级申请救灾粮款,并原则同意在凌家坉等重点大队进行“以工代赈”模式的试点,要求各队尽快制定详细实施方案上报公社审批。对于粮管所所长钱前进在前阶段工作中存在严重主观臆断、工作不细不实的问题,马主任当场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并要求其做出深刻检讨。
这个结果,虽然依然给凌家坉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沉重的负担(三十张要吃饭的嘴),但相比最初那个足以压垮他们的五十人硬指标,已经争取到了巨大的、至关重要的回旋空间和喘息机会。尤其是“以工代赈”的思路被采纳和认可,为凌家坉化解这场危机提供了一条可行的、主动的路径,照亮了一丝迷雾中的曙光。
散会后,王福满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几乎要靠着凌风的搀扶才能走路,但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他紧紧握着凌风的手,激动得眼眶泛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凌风却只是微微笑了笑,拍了拍王福满的手背,眼神中并无多少轻松和喜悦。他知道,这三十人的具体安置工作,以及“以工代赈”模式的详细设计和落实,才是真正艰巨考验的开始。如何筛选灾民?如何组织管理?如何制定公平的工分和口粮标准?如何平衡本村社员和安置灾民之间的利益,预防可能出现的矛盾和冲突?这一切千头万绪、复杂无比的工作,都需要他回去后,带领全村人,以更大的智慧、更多的耐心和更强的组织能力,去一步步地摸索、实践、完善。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走出公社大门,王福满、凌风和会计老周三人带着那份安置名额的“初步方案”,以及同意“以工代赈”试点的口头承诺,踏上了返回凌家坉的归途。来时的心情是奔赴刑场般的沉重与压抑,归途的脚步却并未因此而轻快多少。三十人,依然是三十张需要填饱的肚子,三十个需要遮风避寒的躯体,像三十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凌家坉那根本就因粮食短缺而紧绷到极致的弦上,分量丝毫不轻,甚至因为需要长期负担而显得更加现实和严峻。唯一的转机,或许就是“以工代赈”这四个字,它如同无尽黑暗隧道尽头透出的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指明了一条或许能够兼顾道义与生存、实现两全其美的艰难方向。
回村的十几里山路,在凛冽北风的呜咽声中显得格外漫长。三人沉默不语,各怀心事。只有脚下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响,单调地重复着,和着风声,更添几分萧瑟。王福满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会议上马主任铁青的脸、李副主任冰冷的语调,以及钱前进那副狼狈相,既为最终争取到的名额核减感到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又为即将展开的、千头万绪的具体安置工作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忧心忡忡,肩膀仿佛又沉了几分。老周则一直低着头,心里那副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三十人的口粮如何从本村社员牙缝里一点点抠出来?工分如何折算才能既调动安置民的积极性,又不至于让集体负担过重甚至引发本村社员的不满?每一个数字都关系到生存,让他不敢有丝毫马虎。唯有凌风,虽然同样面色凝重,但目光却始终沉静地望向远方被寒冬笼罩、一片枯黄的田野,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机械,正在飞速地构思、推演,如何将“以工代赈”这个尚且粗糙的原则性框架,填充进具体、可行、且能最大限度维护凌家坉核心利益的血肉与细节,每一步都可能关系到未来的成败。
“福满叔,”眼看临近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曳,凌风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回去之后,一刻也不能耽搁,咱们得立刻召开队委会,把基本的架子和章程先搭起来。‘以工代赈’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里面千头万绪,涉及到人员、粮食、劳动、管理、安全等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引发更大的麻烦。咱们必须步步为营,谨慎再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