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渊回到承宇阁时,只觉胸口郁闷气结,似有什么东西欲迸发而出,须臾间,“扑”的一声,一股鲜血自口中吐出,张福海在旁看得心惊胆颤,手中的拂尘不断挥动,脚也跟着跺起来,“皇上,这可如何是好呀?”
“不许声张。”
“可您这样不瞧医者?”
“滚。”
张福海不敢再问,躬身退出。
殿外,张子忠已等候多时,“皇上如何了?”
张福海瞅了眼殿门,唉声叹气,“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感叹之余,他的衣领被张子忠揪起,“若她还是死缠烂打,我就把她杀了,永绝后患。”
张子忠性情耿直,张福海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当即一把将他推开,甩给他一个耳光,“你脑子进水了,杀了她,你以为你能逃得过?”
“牺牲我这条烂命,换来皇上一世无忧,也值了。”
“你个蠢货,即便你杀了她,皇上也会痛苦一辈子。”
张子忠一愣,别过头冷哼几声后,拳头重重砸在石柱上,眼神冷冽如暴雪刮过。
这时,就听李扶渊在他们身后呵斥,“子忠,你好大的胆子。”
二人皆是一惊,不知皇上何时走了出来,却见皇上已拔剑刺来,目光骇人,张子忠一愣,被迫东躲西藏。
李扶渊刺他不得,便将剑尖抵在石柱上,竭力按下,似在出气,见他神色凶狠,还噙着悲痛,张子忠愣住了,“皇上,你这是?”
李扶渊声音嘶哑,“谁敢伤她一根毫毛,朕便要了他的命。”
张福海惊慌失措,狠狠地剜了弟弟一眼,他讲话不看场合,结果被皇上听到了。张子忠也不躲闪,跪到张子忠跟前,“皇上,你对属下有再造之恩。那年若非您将我们兄弟二人带进东宫,我们早就饿死了。你若想杀属下,属下绝无怨言。”说完,他将剑仍在地上,仰起脖子,又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之态。
“子忠,你个傻子。”张福海连忙扑在他跟前,用身躯给他挡着,“皇上,子忠他就是个蠢货,你就当他犯傻,别同他一般见识成不成?奴才就剩这个弟弟了……”
李扶渊冷哼几声,一脚将他踢开,张福海瞬间趴在一旁,李扶渊盯着张子忠,目光如刀,将剑加在他的脖子上,疾言厉色,“你为朕出生入死,朕何尝不明白你忠心耿耿?而你却可曾为朕着想过?你杀了她,你觉得朕能活下去?算了,朕饶你这次,但从此,你不再是惊鲵卫的统领,朕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护卫。”
说完,将剑插回剑鞘,“你走吧,滚得越远越好,朕不想再看见你。”
张子忠闻言张大嘴巴,猛得磕头,皇上就是自己的一切,被他驱逐,这跟杀了自己有何区别?
张福海暗笑几声,皇上真“无耻”,尽往别人的痛楚里戳,张子忠哪怕死在他手里也甘之如饴,可若是被他否决抛弃,那只会令他痛不欲生。
下一刻,果见张子忠又跪又挡,拦住李扶渊的去路,又保住李扶渊的腰身,声音带着颤抖,“皇上,属下再也不敢了。求你别赶属下走。”
“你走吧,你已经动了杀她的念头,朕岂能容你?”李扶渊将他推开,甩袍而去。
张子忠又朝张福海投来求救的眼神,张福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以前说你蠢你还不认。杀娘娘这种话你也敢讲?你还是先在舍房待几天,待皇上气消了再说吧。”说完,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张子忠白了他几眼。
次日,张子忠果真不能跟随皇上左右,他的位置被原来的禁军副统领马卓取代。
张子忠一直跪在承宇阁前,不肯离开,李扶渊一进一出,却不理不睬,见状,他就怨恨自己的愚蠢了。
李扶渊除了夜深人静能发泄心中的痛楚外,白天同朝臣们论政,还是温文尔雅的。然深眸的凌厉之色,却也不时显现。
自打上回新政一事后,面对这位青年帝王,赵世坤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甚至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就怕一不小心出了差错,被李扶渊逮住借口。
秋日税报,百姓们粮食颇丰,税收虽在今年降低,但胜在量多数额大,收上来的银两居然比去年还多。听到这消息,李扶渊总算笑了,张福海在旁见了,暗忖这还是这一个多月来,皇上第一次愉悦。
于是,准备趁热打铁,看看能不能让皇上多吃点东西,但刚把膳食端上来,就见皇上神色又暗淡下来,“她最近都在做甚?”
不用说也能知道,他在关心谁。
张福海轻声道:“听瓜子说,自打皇上说要送她去感业寺,她便卧床不起,不吃不喝。听瓜子提及谢家父母后,她才勉强吃了点东西。但一直掉眼泪,也不说话。”
未几,李扶渊双手紧案桌板,只觉心如刀割。
“再等几天吧,再留她三天即可,等朕悄悄看完她最后一眼,就将她送走……送到感业寺那里,以后朕要看她,还能有个祭天祈福的理由。再派两个侍女跟过去伺候,等等,让侍女伺候她会叫她起疑。”
想了想,他急忙否决这个想法,“还是派去吧,她那么娇气,没人照顾她怎么成?两个肯定不够的,得再加几个,还要那些银票给她。对了,寒风刺骨,十一月的天冷得跟什么似的,得多带些被褥过去,她的禅房要多备点炭火。还有,马车都安排好了吗?马车也要多放点被褥,她身子弱,坐起来舒服一点。还要准备些点心,她爱吃甜点……这一路上,就让高武送过去吧?不,不妥,高武爱慕她,万一趁虚而入怎么办?朕该怎么办?”
李扶渊不断呢喃,似在做安排,张福海神情复杂,吸了吸鼻子,也跟着难过。
“不然由朕亲自送过去,还能顺便看她一眼?”李扶渊尝试性地问。
张福海哭出声,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皇上,你若朕舍不得娘娘,就留下她吧。宁月臣一事不会有人知道的,还有宁母和甘霖私塾的人,奴才和子忠,定会守口如瓶。娘娘不会知道的。”
李扶渊眸光涣散,宛如灵魂被魔鬼吞噬了一般,他看着窗外那阴沉沉的天色,“还是让她走吧,朕承受不了她的恨。”
他并非怕她恨之入骨后要杀他,而是怕她不要他,要和他诀别。
当初她和宁月臣在一起时,他有些不屑,宁月臣究竟能给她什么?他是叱咤风云的帝王,整个大唐都是他的,他可以将她捧若皎月瑰宝,他能宠爱着她,给她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耀,还有她的孩子,也能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然此刻他才明白,比起宁月臣,他却是低人一等。
宁月臣之死,还有他的种种隐瞒,这么大的仇恨,她岂能原谅。
慈安殿
武太后听闻李扶渊要把那人送回感业寺,心情好到了极点。连绘秋送来的瓜果,都觉得香甜如蜜。
正闭眼间,忽听见一阵阵笛声悠扬传来,武太后诧异,“何人在吹笛子?竟如此悦耳。”
绘秋一愣,“许是宫里新来的乐师不懂事,惊扰了太后。奴婢这就把他赶走。”
“且慢,”武太后睁开眼睛,阻止道:“笛声哀婉动人,如泉水直抵人心,想来这人的乐技造诣匪浅,绘秋,你将他寻来,哀家要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喏。”绘秋应声而退,片刻便将一带着冰雕面具的人走进殿中。
此人便是鸠浅。
只见他缓缓跪拜,声音恭谨谦逊,“小人参见太后。”
鸠浅一袭天蓝色衣袍,似晴天一样清明,武太后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人,忍不住问,“你是新进宫的乐师?”
“是。”
武太后盯着他脸上的面具,“既进了宫,为何带着面具?”
鸠浅不急不缓,淡淡而回,“禀太后,小人面貌丑陋,唯恐惊扰了宫中诸位贵人,太常寺的署令才让小人带着面罩,在宫中履职。”
闻言,武太后点头笑了笑,“能被署令破例留在宫中,可见你有过人之处。你叫什么名字?”
“禀太后,小人名唤鸠浅。”
“鸠浅,”武太后轻咦出声,随口一问,“这不是越王勾践的表字么?越王十年磨一剑,忍辱负重,你以此为名,难道你进宫也是为了复仇?”
鸠浅心里一顿,莫不是这老妇看出我心中所想?然恐惧也仅仅是瞬间,他迅速恢复平静之姿,“不敢。小人只是觉得,十年卧薪尝胆,越王实乃能屈能伸的男子汉。想借鸠浅之名,鞭策自己在宫中也要恪尽职守,才不枉署令大人对自己的一番苦心。”
他说得一本正经,倒叫武太后挑不出错,虽然堂下青年的容貌被面具所掩盖,但身形挺拔,气质出尘,看得她赏心悦目,于是,嘴角忍不住勾起,“如此,你倒挺有志向的。”顿了顿,“鸠浅,哀家身边正缺个乐师,你可愿留在慈安殿,每日为哀家奏笛?”
这时,李玄华不请自来,“母后,儿子来探望你了……”
见到鸠浅,李玄华故作讶然之色,“哪来的翩翩公子,这是要来勾引太后?”
“小人不敢,”鸠浅连忙退于一旁,武太后怒目盯着他,“玄华,你放肆。这是慈安殿新来的乐师。”
李玄华一脸恍然,复尔怕打自己的嘴巴,桃花眼似被雨水浸泡,“是儿子愚钝,儿子真是蠢啊。”
鸠浅在旁跟着附和,“王爷进宫探望太后,真是孝心可嘉。”
李玄华点点头,像个少年似的凑到武太后旁边,“儿子自小便崇拜母后,即便皇上都不如母后在儿子心中的地位。若有一日,须在你们二人中间作取舍,儿子定选择母后。”
此话一出,叫武太后心里一慌。难不成,她和李扶渊真会有那一日?李扶渊并非她的亲生儿子,李起才是。且他越来越忤逆了,有时会叫她怀疑,他是不是想和她翻脸?若真有那一日,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见她眉头紧锁,李玄华趁热打铁,忽而哭泣起来,“母后,儿子即便想天天来看你,也怕没有这个机会呀。儿子已被分出宫外,岂能随意进出宫内?”
武太后摆摆手,“你若真有这份孝心,哀家倒是可以成全你。赐你一块令牌不就得了?”
李玄华一喜,当即抹掉眼泪,“有母后这句话,儿子就放心了。那儿子先退下了。”
鸠浅留在殿中,武太后伸了个懒腰,叹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才坐了些许时刻,腰就酸了。”
殿中宁静片刻,鸠浅忽而问道:“太后,小人学过推拿之术,要不然,让小人为您捶背?”
话中落下,武太后嘴角勾了勾,脸色复尔僵硬起来,明知不合礼数,但她仍旧忍不住在这个青年身上,索取慰藉。
她不开口,表示默许,鸠浅也不别扭,立即上前为她捶背,力道刚劲却柔韧,武太后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这服侍,片刻,鸠浅开始旁敲侧击,“湛王对太后真是孝顺,为了探望太后,每日能不辞辛劳。”
武太后呵呵冷笑,“他哪里是为了哀家?他贪恋繁华,爱慕虚荣,进宫只是为了显摆,并无其他。”
“即便如此,他对太后还是很敬重。反观皇上,事事忤逆太后……”
武太后听言,猛地起身,随手拿起一茶盏砸在他身上,“大胆,你一下人,竟敢对皇上指指点点的。”
鸠浅连忙跪下,“太后恕罪。只因太后看重小人,对小人有知遇之恩。所以小人才不得不为太后打算。小人是多嘴,可句句都是事实。”
武太后虽气急,但却还是因为鸠浅之言,想起了和李扶渊的矛盾。李扶渊忤逆她虽然无关痛痒,可倘若到了危急关头,他是否还会将她放在心上,她摆摆手,“你先下去吧,以后不得说这种话。若叫皇上听到,是会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