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应危似乎铁了心不让他好过,见他不动手臂又收紧些,带着睡意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威胁意味:“脱了。”
楚斯年咬紧下唇,内心天人交战。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他与陛下同为男子,但君臣之分尤甚于男女大防!
他楚斯年出身清流世家,自幼习读诗书,谨守礼仪,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面临如此境地?
可情感或者说求生欲又在提醒他,眼前这个人不是可以讲道理的君子,而是手握生杀大权,行事全凭喜恶的暴君。
自己好不容易才让他头痛缓解安稳睡下,若此刻违逆他将他惊醒,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
楚斯年狠狠心闭了闭眼。
君命难违,自己也是迫不得已!
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活下去!
他不断在心里劝慰自己不要跟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计较,只要他能活过五年这点牺牲算不得什么,反正上次在凝香殿不也被看过了?
他颤抖着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解开自己蓝白衣衫的系带。
外袍、中衣……一件件滑落,最终只余下一层单薄的雪白里衣。
夜里带着凉意,肌肤接触到空气激起细小的疙瘩。
谢应危满意地将他重新搂紧,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纹理。
楚斯年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心里一直在重复“君命难违身不由己”。
寝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就在楚斯年以为这场煎熬会持续到天明时,谢应危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再次响起,突兀地问道:
“你——可有表字?”
楚斯年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如实答道:
“回陛下,臣字无晦。”
无晦,取意心境澄明,不染尘埃。
“无晦……”
谢应危低声重复一遍。
那两个字从他唇齿间溢出,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意味。
与他平日冷硬的语调截然不同,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楚斯年的耳廓,带来一种怪异的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
楚斯年感觉心里更加不对劲,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更让他自己感到意外的是,尽管身侧躺着的是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暴君,尽管此刻的处境如此不合礼法,他除了最初的惊慌与僵硬之外,竟没有预想中那般如履薄冰的感觉。
或许是连日劳累,或许是那琴音也安抚了他自己的心神,一阵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
他借着床边即将燃尽的烛光,偷偷侧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谢应危。
睡着的他收敛了所有的戾气与锋芒,俊美的面容在阴影中显得平和许多。
楚斯年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未曾说出口的念头。
他那所谓的至亲家人,能在将他利用殆尽后毫不留情地将他弃于寒屋,任其冻毙。
而被天下人诟病为暴君,双手沾满鲜血的谢应危,却会在马背上伸手救他,会在与他一同滚落陡坡之时以命相护。
当真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罢了。
想这些又有何用?
他终究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完成任务拿到健康的身体回去复仇才是他唯一的目标。
楚斯年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强迫自己入睡。
龙床柔软,身旁之人的体温驱散了秋夜的微寒,在一种极其矛盾而又莫名安宁的氛围中,他也渐渐沉入梦乡。
……
日头渐高,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将寝殿内映得一片亮堂。
紫宸殿外,以高福为首的一众内侍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能在原地无声踱步,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宣政殿那边,等候早朝的文武大臣们从天色微明站到日上三竿,腿脚酸麻,内心更是七上八下惶恐不安。
陛下虽偶有迟朝却从未如此之晚,莫非是昨夜头疾加剧?
还是又有哪个不开眼的触怒龙颜?
种种猜测使得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殿内,谢应危难得地睡了一个深沉无梦的好觉,直至阳光刺眼才悠悠转醒。
他揉了揉依旧有些发沉但痛感已大大缓解的眉心,慵懒地坐起身。
楚斯年在高福轻声请示是否要伺候起身时就已经醒了。
听到谢应危允准高福入内的瞬间他身体一僵,随即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面无表情地重新躺倒,飞快地将自己裹进锦被之中,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在外面,仿佛要与身下的龙床融为一体。
只要熬过这一刻,待高福离去,他依旧是那个在众人面前光风霁月,恪守臣礼的楚医师。
高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躬身入内,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往龙榻方向多瞧一眼,尽管那隆起的被褥形状实在有些突兀。
他屏着呼吸,开始低声禀报积压的政务和朝臣等候的情况。
谢应危一边听着,一边习惯性地伸展双臂等待侍奉,却半晌没有动静。
他的目光掠过身旁那团紧紧裹着纹丝不动的“锦被卷”,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像是明白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险些忘了,他这楚卿也是个脸皮薄的。
罢了。
谢应危竟也没勉强,自顾自地取过一旁备好的常服,动作略显生疏却利落地穿戴起来。
高福汇报完毕垂手侍立,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陛下今日为何自己更衣,更不敢探究龙榻上的异状。
谢应危整理好衣袍,挥挥手让高福先退下准备辇驾。
待殿内重新恢复安静,他才踱步到床边,对着那团依旧装死的“锦被卷”,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被面,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别装了,高福走了。”
被子里毫无动静。
谢应危挑了挑眉,又道:
“再待一炷香,等人散了,朕让影卫送你从侧门回凝香殿。”
话音落下,锦被卷松动一下,里面的生物正在权衡利弊。
谢应危看着看着,眼底那点因睡足而带来的慵懒渐渐被一丝玩味取代。
他这个医官年纪瞧着不大,平日里行事却总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可说是老气横秋,一举一动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刻板得紧。
如今这般鸵鸟似的躲藏模样,倒是难得露出几分符合年纪的别扭与鲜活。
谢应危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外间,准备处理那些焦头烂额的朝政。
留下楚斯年一个人在宽大的龙床上,继续扮演一团沉默而坚定的“被褥”,默默计算着一炷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