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张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将第三十六版图纸拖进名为“最终定稿-绝对不改-再改是狗”的文件夹里。这个文件夹里已经躺着十三个“最终版”,像一排沉默的墓碑。
窗外,电力设计院的大楼只剩零星几盏灯,每盏灯下都坐着一个“张工”。他们被嵌在格子里,像流水线上的装配工,唯一的区别是,他们装配的是永远无法定稿的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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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循环开端
“小张,规划局新出的《新能源接入导则》看了吗?之前那套110千伏线路全部要按新规调整。” 项目主任老王端着枸杞保温杯,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平稳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张工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泛着昨夜速溶咖啡的酸涩。“王主任,那套图上周刚按供电局意见重画了电缆敷设段……”
“我知道,但现在导则变了,接地电阻值、安全距离全改了。抓紧时间,明天上午甲方要过会。”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一把钝刀,割断了张工最后一点挣扎的念头。
他熟练地打开cAd,点开那个“最终版-送审”文件。屏幕蓝光映着他年轻却疲惫的脸——他才二十八岁,头发却已经稀薄得能看到头皮。这套图纸是为“阳光新城”配套的电力线路,一个听起来充满希望的名字。可他在这上面耗了整整四个月,修改次数早已突破三位数。
第一次大规模修改,是因为甲方领导视察项目时,随口说了句“高压线塔能不能离别墅区再远点?看着压抑”。一句话,三十基塔的位置全部重新勘测、计算、出图。
第二次,规划指南更新,绝缘配合要求提高,所有设备选型推倒重来。
第三次,地块红线调整,因为隔壁地块被一家新开发商拍走,边界重新划分。
……
每一次修改都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折磨。甲方代表小李总爱在深夜发微信:“张工,睡了吗?有个小想法……” 那个“小想法”往往意味着几个通宵。
张工曾试图解释修改的复杂性:“李总,调整这段路径需要重新计算荷载、校验对周边线路的影响、重新出预算……”
“不就是挪根线吗?你们专业软件一点,不就自动生成了?” 小李的语气带着天真的诧异。
张工闭上嘴,把解释咽回肚子。他知道,在甲方眼里,他们就是一群操作复杂画图软件的技工,点几下鼠标就该出结果。他们看不到背后浩如烟海的计算书、规范条文、以及那些被否定的方案里耗尽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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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耗材的自觉
早晨八点,张工端着咖啡回到工位,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对面的老陈工龄十五年,是部门的“老黄牛”。他正对着屏幕喃喃自语:“防雷接地,改;电缆沟标高,改;连标识牌的位置都要改……”
“陈工,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业主领导换人了。” 老陈苦笑,“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我们这儿。说以前的图纸‘缺乏创新理念’,要我们加入‘智能化元素’。”
“可我们就是普通的110千伏线路……”
“所以啊,” 老陈指了指屏幕,“把普通的电缆沟,改成‘智慧型综合管廊’;把普通的铁塔,描述成‘搭载未来传感器平台的生态友好型结构’。换汤不换药,但报告要写得花团锦簇。”
张工想起自己刚入职时的满腔热血。他毕业于名牌大学电气专业,怀揣着“为祖国电力事业奋斗”的理想。导师说,电力设计是技术活,靠本事吃饭。
可现在,他的“本事”主要体现在:如何用最短的时间找到上次修改的备份文件;如何在凌晨三点保持头脑清醒,避免把“高压”写成“低压”这种致命错误;如何面对甲方的奇葩要求时,还能保持微笑说“好的,我们研究一下”。
他曾以为自己会是工程师,现在他确认自己只是“改图机器”,或者用更准确的说法——廉价耗材。
设计院的薪酬制度巧妙地将基本工资压到最低,其余全靠项目奖金。而项目周期被无限拉长,奖金便成了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差一步。他每月到手三千多,在北京,连合租一间次卧都要精打细算。
领导在会上说得冠冕堂皇:“大家要珍惜平台,积累经验。不要只看眼前利益,要看长远发展。”
可“长远”是什么?是像老陈这样,四十多岁,一身职业病——颈椎病、干眼症、胃病——却因为房贷和孩子学费,不敢有一丝松懈?还是像上周离职的那个女同事,怀孕期间还熬夜改图,最后胎像不稳,被迫辞职保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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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声的反抗
部门新来了个00后实习生小赵。
某天,甲方在群里@小赵,要求当晚十二点前出一版新图。小赵回复:“抱歉,晚上十一点后是我的休息时间,无法工作。明天早上九点给您。”
群里死寂了五分钟。
然后老王主任的电话直接打到小赵手机上,声音大到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小赵!客户的要求就是上帝!你想不想转正了?!”
小赵语气平静:“王主任,劳动法规定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如果需要加班,应当支付加班费。另外,转正不应该以无偿透支健康为代价。”
办公室鸦雀无声。老陈偷偷给小赵竖了个大拇指。
张工心里一阵快意,仿佛看到一块石头投入死水。但涟漪很快消失。
第二天,小赵被叫去谈话。回来后,他默默收拾东西。人事给他的理由是“缺乏团队合作精神,不符合公司文化”。
小赵临走前对张工说:“张哥,这里把人不当人。你们是沉默的成本,我是新鲜的耗材,本质上没区别。我不陪他们玩了。”
张工看着小赵离开的背影,年轻、挺拔,带着一股未被生活磨平的棱角。他心里羡慕,却更多是悲哀。他知道,小赵可以潇洒离开,因为他没有三十年的房贷,没有需要赡养的父母,没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而自己,早已被生活套上了缰绳。
“00后整顿职场?” 旁边的老陈叹了口气,“他们整顿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才是绑住自己的最主要原因。有牵挂,就有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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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过程的重量
又一个深夜。
张工收到甲方邮件,要求提供之前某个废弃方案的“过程稿”,理由是“领导想看看我们曾经考虑过的其他可能性”。
那个方案因为造价过高,早在两个月前就被否决了。所有相关文件都躺在归档区的角落。
张工忍不住在工位上低吼:“要看过程稿?他们知不知道找这些废弃文件要花多少时间?而且根本没用!”
老陈头也不抬:“他们不需要知道。他们只需要知道,我们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用功?”
“因为,” 老陈终于转过脸,在显示器的冷光下,他的脸像一尊石刻的雕像,“对领导而言,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成果。它代表着‘我们努力过’、‘我们考虑周全’、‘我们服务到位’。至于这个过程是否有效率、是否有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上面问责时,他们能拿出厚厚一叠文件说:‘看,我们做了这么多工作。’”
张工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想起那个着名的比喻:他们就像在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明知道石头会滚落,还是要一次次推上去。区别在于,西西弗斯的神话带着悲壮的哲学意味,而他们的生活,只剩下荒诞的重复。
他打开层层文件夹,开始寻找那份被遗忘的过程稿。鼠标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监工冰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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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线与人
“阳光新城”项目终于到了评审会。
张工带着最新版——第四十二版——图纸,走进会议室。甲方领导、专家、规划局的人坐满了长桌。
他打开ppt,开始讲解。线路路径、设备选型、绝缘配合、预算分析……他讲得口干舌燥,台下有人玩手机,有人打哈欠。
到了提问环节。
一位专家扶了扶眼镜:“张工,我看这里,线路跨越河道的地方,为什么选这个跨距?依据是什么?”
张工心里一紧。这个点在一周前刚被甲方要求修改过,当时的理由是“视觉效果太突兀”。他只能临时调整,计算书是后面补的,确实不够严谨。
他硬着头皮解释了一遍。
专家皱皱眉,没再追问。
接着,甲方新来的领导发言:“整体方案不错,但我有个小建议。这个变电站的外观,能不能再优化一下?看起来太工业化了,和我们‘阳光新城’的理念不匹配。最好能设计得……嗯,更有艺术感一点。”
会议室里响起附和声。
“对,要融入社区环境。”
“可以考虑绿色建筑理念。”
“智能化形象也很重要。”
张工站在台上,手里握着激光笔,感觉它重若千钧。他知道,这意味着新一轮的修改即将开始。外观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布局、结构、通风、消防……全部要重新计算。
他看着台下那些张嘴闭嘴“理念”、“艺术感”、“智能化”的人。他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是他未来无数个不眠之夜。
他们看不见图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是无数个“张工”用健康、用生活、甚至用尊严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他们只看见最终呈现的那个结果,并且认为,修改它,就像在手机上美颜一张照片那么简单。
散会后,老王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小张。领导提的意见很中肯,抓紧时间改一版。客户满意才是我们工作的最终目标。”
张工点点头,习惯性地回答:“好的,主任。”
他回到办公室,窗外华灯初上。这座城市依靠电力运转,璀璨而充满活力。他是构建这份璀璨的一员,却感觉自己像地底深处的煤,燃烧自己,照亮他人,最终化为灰烬。
他打开cAd,光标停在“另存为”的选项上。
他知道,下一次保存,文件名会是“最终版-根据评审会意见修改-第43版”。
他也知道,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最终版。
就像他的人生,被困在无尽的修改循环里。每一次妥协,每一次熬夜,每一次吞咽下委屈和愤怒,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移动鼠标,点击“保存”。
屏幕闪烁了一下,新的图纸文件生成。那错综复杂的线路,在屏幕上延伸,像命运的脉络,也像束缚他的,无形的网。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意见还会如期而至。他,和无数个他,仍会坐在电脑前,继续修改下去。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一条没有终点,只有无数修改节点的,漫长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