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的夏天,太阳不是升起来的,而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大地上。
杨涛从空调集装箱房里钻出来的瞬间,眼镜片立刻蒙上了一层白雾。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眼前这片位于马斯喀特郊外的戈壁滩便清晰起来——扭曲的热浪从地面蒸腾而上,远山像在熔化,连钢铁林立的电站工地都显得有几分柔软。
这是他在阿曼做现场工代的第八十三天。
“杨工,今天又是四十八度!”本地司机阿里操着带口音的英语,递给他一瓶冰水。瓶子外壁迅速凝结的水珠还没流到指尖,就已经被热风烘干了。
“和昨天一样。”杨涛笑了笑,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水是冰的,划过喉咙的瞬间像刀割,但几秒钟后,那份凉意就被身体里外夹攻的热浪吞噬了。
去主厂房的路不过五百米,走到时,工装后背已经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厂房里机器轰鸣,温度比外面更高,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奇特气味。他的任务是核对中方提供的设备与当地电网接口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路图,在图纸上是清晰的线条,在这里,却成了需要用手去触摸、用身体去感受的实体。
汗水滴在图纸上,他赶紧用手抹开,晕染开的墨迹像一朵小小的灰云。他想起三个月前刚来时,还试图保持图纸的整洁,后来发现这是徒劳。在这里,每一张图纸最终都会留下现场的印记——汗渍、油污、甚至偶尔被风吹来的沙粒。
中午休息时,他躲在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从饭盒里拿出筷子。筷子是檀木的,临行前妻子塞进他行李的。“别用一次性筷子,不环保,也没家的感觉。”她说。此刻,他握着这双已经被用得有些光滑的筷子,吃着从中方食堂打来的、努力模仿国内口味却总差那么点意思的饭菜,恍惚间好像闻到了家里阳台那盆茉莉的香气。
下午的工作是处理一个突发问题——一台关键散热风机的转速异常。他和技术员、本地工人一起,在接近五十度的设备夹层里排查。空间狭窄,他只能半跪着,工具烫得需要戴双层手套才能握住。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胡乱用胳膊擦一下,继续盯着万用表上跳动的数字。
那个叫哈马德的年轻阿曼工人递给他一块湿毛巾,用简单的阿拉伯语夹杂着英语说:“擦擦,杨先生。”
他道了谢,接过毛巾敷在脸上。短暂清凉的片刻,他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唐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如今没有烽火,家书也被微信取代,但那种在遥远异乡对只言片语的渴望,古今相通。昨晚和五岁女儿视频,她兴奋地展示新画的画——一个蓝色的小人站在巨大的黄色太阳下。“爸爸,你在太阳里工作吗?”她问。他笑着点头。孩子不知道,这里的太阳,真的能“吃”人。
故障最终定位,是一个传感器的微小偏移。修复完成时,已是傍晚。夕阳把戈壁染成壮丽的橙红色,温度却丝毫没有下降的意思,大地像一块余温未散的巨炭。
晚饭后,他照例爬上工地旁边那个小沙丘。这是他三个月来发现的“宝地”,能看见整个工地的灯火,也能看见更远处,马斯喀特城星星点点的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口琴,金属外壳被体温焐热。
他并不擅长这个,是来这里之后才开始学的。第一个月,孤独像无形的沙子,无孔不入,几乎要把他掩埋。直到有一天,他在箱底发现这把学生时代的口琴,吹响第一个破碎的音符。
此刻,他断断续续地吹起《在银色的月光下》。琴声生涩,被热风吹得七零八落。但很奇怪,当乐声混入发电机的低沉轰鸣和远处清真寺传来的、缥缈的晚祷声时,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阿里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等他吹完,这个平时爱说爱笑的阿曼汉子轻声说:“杨先生,我想起我父亲。他是养骆驼的,常说在沙漠里,最热的时候,连骆驼都知道要安静地忍耐。但人不一样,人心里要有首歌。”
杨涛转头看他。夜幕下,阿里的眼睛像两颗温润的黑宝石。
“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帮我们建电站。”阿里继续说,声音平静,“等电站建好了,我的孩子们晚上就能有更亮的灯看书,医院里的机器不会再因为停电而停止工作。这份热,值得。”
杨涛没有回答。他看向下方那片由无数灯光勾勒出的、正在成长的钢铁巨兽,它像一头蛰伏在远古戈壁上的现代龙,即将喷吐出照亮文明的能量。那些被高温炙烤的每一分钟,被汗水浸泡的每一张图纸,被思乡啃噬的每一个夜晚,此刻忽然有了沉甸甸的、清晰的意义。
艺术?他想起出国前,搞艺术的妹妹曾问他,整天和钢铁电缆打交道,有什么美感可言?
现在他想告诉她,美是汗水滴在滚烫钢板瞬间的“刺啦”声,是黄昏时吊塔剪影映在绯红天际的硬朗线条,是不同语言的人们为同一目标共同努力时的那种笨拙又真诚的比划。美是这片古老土地孕育出的《一千零一夜》,而他们,正在用螺栓、电缆和汗水,书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天方夜谭。
他再次举起口琴,这次吹奏的,是一首他自己胡乱编的、不成调的曲子。里面有戈壁的风声,有钢铁的撞击,有故乡的炊烟,也有脚下这片土地对光明的渴望。
夜空辽远,星河璀璨。阿曼的夜,依然炎热,但风中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海的咸腥。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那烧红的烙铁会再次落下。但他也会再次走出空调房,走进那片蒸腾的热浪里。
因为点亮黑暗,本就需要先走进黑暗;而创造清凉的人,必须首先学会耐受酷热。这不是什么悲壮的牺牲,只是一个普通中国工程师,在遥远他乡,用九十天的坚守,写完的一封最朴素、最滚烫的家书。信的内容很简单:这里一切安好,灯火,即将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