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帮总舵内的气氛,比林峰预想的还要紧张。
帮主刘横虽然嘴上说着“知无不言”,但眉宇间带着明显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大堂两侧站着的盐帮头目们,也个个眼神锐利,手按兵器,显然对外来的锦衣卫充满警惕。
林峰对这股敌意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堂,最后落回刘横身上:“刘帮主,非是林某不信你。只是办案查证,需多方核实。既然贵帮声称未曾涉足黑鱼滩,可否让林某查阅一下贵帮近日的船只调度记录、人员出入登记?此外,案发前后,贵帮可曾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或船只在本帮水域附近出没?”
刘横眉头紧皱:“林大人,我盐帮虽比不得官府衙门,但也有自己的规矩。船只人员记录乃帮内私务,恐怕不便向外人展示。至于可疑人物…哼,这云河之上,每日来往船只成千上万,我帮弟子岂能个个留意?”
这话软中带硬,分明是不愿配合。
林峰也不动怒,只是淡淡道:“刘帮主,黑鱼滩五条人命,数百石官粮(漕帮运粮多有官粮任务),此乃惊天大案,非寻常江湖仇杀。官府彻查,势在必行。贵帮若坚持不配合,难免惹人疑窦。届时,若漕帮弟兄情绪激愤,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官府虽愿弹压,但若贵帮自身不清不楚,弹压起来,恐怕也难有底气。”
他顿了顿,声音微冷:“反之,若贵帮坦然配合,证实自身清白,林某必当公示结果,也可借此约束漕帮,避免无谓冲突。孰轻孰重,刘帮主是明白人,当有决断。”
这番话,既点明了案件的严重性和官府的态度,又给出了配合的好处和不配合的后果,将选择权抛回给刘横,但压力已然给到。
刘横脸色变幻,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身后的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角,低语了几句。
良久,刘横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似乎下定了决心:“罢了!林大人,我盐帮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人查!记录可以给你看!但我有个条件,查阅需在我帮长老陪同下进行,且不得带走原件!”
“可以。”林峰爽快答应。
只要能看到记录,就有机会发现蛛丝马迹。
在两位盐帮长老的“陪同”下,林峰快速翻阅了盐帮近几日的船只调度和码头出入记录。
记录看似完整,并无船只前往黑鱼滩区域的记载。
人员记录也未见异常。
但林峰敏锐地注意到,记录的字迹墨色深浅、笔迹力度,在案发前夜到凌晨这段时间,似乎有细微的不连贯感,仿佛被人匆匆补录或修改过。
而且,关于几艘常用于快速行动的“巡盐快船”的记录,语焉不详,只标注了“例行巡河”,具体路线和人员并未详细记录。
“刘帮主,这几艘巡盐快船,案发当夜是谁带队?巡的是哪段河道?何时出发?何时返回?”林峰指着记录问道。
刘横看了一眼,含糊道:“就是寻常巡河,防止私盐贩子,哪记得那么清楚?带队的就是几个小头目,这会儿都在外面办事。”
陪同的长老也帮腔:“是啊林大人,每日巡河路线都不固定,哪能一一记录那么细。”
林峰心中冷笑,知道对方有所隐瞒,但眼下没有确凿证据,不便强行逼问。
他合上记录册,道:“既然如此,林某暂且信过。不过,为免误会,还请刘帮主近日约束手下船只人员,无必要勿要远离本帮水域,以便官府随时询查。”
刘横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离开盐帮总舵,王铁柱忍不住低声道:“林兄弟,俺看那刘横眼神闪烁,记录也肯定有问题。为啥不直接抓几个人回去审问?”
林峰摇摇头:“盐帮不同于黑水坞,势力庞大,根深蒂固,没有铁证,贸动其核心人员,极易引发大规模冲突,正中真凶下怀。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那批被劫的粮食和真凶。只要找到赃物,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他翻身上马:“走,去下游!王大哥那边,应该有消息了。”
然而,就在林峰赶往下游与王铁柱汇合的路上,百户所一名缇骑快马追来,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郑总旗忽然以“协调年关防务”为由,将王铁柱及其带去调兵的人手,临时抽调回了城里。下游对芦苇荡和鬼见愁的封锁盘查,被迫中断。
林峰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郑总旗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来这一手,其心可诛。
这分明是故意拆台,拖延调查进度,甚至可能是在为真凶转移赃物创造时间。
“立刻回去!”林峰调转马头,眼中寒光闪烁。内部的蛀虫,有时候比外部的敌人更可恶。
他必须立刻回去解决这个麻烦,否则三天之约根本无法完成。
林峰快马加鞭赶回百户所,直接求见沈炼。
值房内,沈炼听完林峰的汇报,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自然明白郑总旗此举的用意。
“郑坤(郑总旗之名)现在何处?”沈炼冷声问门外的亲卫。
“回大人,郑副总旗正在校场查验武备。”
“让他立刻来见我!”
不多时,郑总旗一脸“茫然”地走了进来:“大人,您找我?可是有紧急军务?”
沈炼根本不跟他废话,直接问道:“郑副总旗,为何擅自将林峰调往下游巡检司的人手召回?你不知道黑鱼滩一案时间紧迫吗?”
郑总旗故作惊讶:“哎呀!大人恕罪!卑职实在不知此事关乎林小旗的案子啊!年关将至,按照惯例,需加强城内巡防,卑职见所内人手紧张,想着王铁柱他们只是去协调水兵,并非直接查案,便临时抽调他们回来参与夜巡了…这…这真是误会了!”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推脱是“误会”和“惯例”,让人抓不住把柄。
林峰心中冷笑,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郑副总旗,黑鱼滩劫案,漕帮五人身亡,数百石粮食被劫,事关重大,沈大人已命卑职全权负责,限期破案。巡检司水兵之协调,乃案情关键。您此举,是否欠妥?若因人手抽调导致真凶逃脱或赃物转移,这个责任,恐怕…”
郑总旗脸色一僵,没想到林峰如此直接,干笑道:“林小旗言重了…区区江湖劫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况且,调派人手乃副总旗份内之职,林小旗莫非觉得郑某无权调动?”
他开始偷换概念,转移矛盾。
沈炼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两人的争执:“够了!”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郑总旗:“郑坤,从现在起,黑鱼滩一案,所有相关人员调配,必须经过本官或林峰同意!城内巡防之事,你另做安排,不得再占用查案人手!听明白了吗?”
沈炼直接动用权威,强行压下了郑总旗的刁难。
郑总旗脸上青红交错,不敢顶撞沈炼,只得低头应道:“…卑职明白。”
“下去吧!”沈炼挥挥手,毫不客气。
郑总旗悻悻退下,临走前瞥了林峰一眼,眼神阴鸷。
“林峰,此事我会盯着。你专心破案,人手方面,我会让张威亲自带一队人听你调遣,无需再经郑坤。”沈炼对林峰道。
“谢大人!”林峰松了口气,有沈炼的强力支持,内部掣肘暂时可排除了。
他立刻带着张威新调拨的人手,再次火速出城,赶往下游与王铁柱重新汇合。
然而,这一来一回的耽误,大半天时间已经过去。
当林峰与王铁柱在约定地点汇合时,王铁柱一脸懊恼:“林兄弟!你可算来了!你们刚走没多久,就有一条快船从芦苇荡里冲出来,强行闯卡。弟兄们拦了一下,对方箭法刁钻,伤了我们两个弟兄,还是被他们跑了!我们进去搜了一圈,只找到一些散落的粮食和脚印,大部队和粮食肯定转移了。”
果然!真凶利用这个时间差跑了。
林峰心一沉,但并未慌乱:“带我去看看现场!”
众人再次进入芦苇荡深处。
这里水道纵横,芦苇茂密,确实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在一处较为隐蔽的水湾,发现了船只停靠的痕迹和大量散落的稻谷。
地上脚印杂乱,显然有多人在此活动装卸货物。
林峰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脚印和车辙印。脚印大多是一种常见的草鞋印,但其中几个较深的脚印,穿的却是一种鞋底带有特殊波浪纹的靴子,这种靴子并不常见于普通水匪或帮众。
车辙印很深,说明装载沉重,指向芦苇荡深处的一条废弃小路。
他沿着车辙印和小路追踪了一段距离,发现车轮印在通往官道的一个岔路口消失了,显然粮食在这里被装上了马车运走。
“对方计划周密,且有接应。”林峰判断道。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装卸和转移,绝非一般乌合之众。
他再次仔细搜索遗留现场,不放过任何角落。
终于,在一丛被踩倒的芦苇根茎上,他发现勾挂着一小缕亮蓝色的丝线,材质细腻,不像是底层水匪该有的东西。此外,他还在一处泥洼边,闻到了一股极淡的、似乎被刻意掩盖过的奇异香料味,与他之前在望江案发现场察觉到的、不属于普通帮众的高档香料味有些类似。
又是这种香料?
林峰心中疑窦丛生。这似乎成了连接不同案件的一条暗线。
“立刻派人,沿官道方向追踪马车痕迹,查清粮食去向!通知沿途关卡,严密盘查运粮车队!”林峰下令。
“另外,”他拿起那缕蓝色丝线,“查查这种丝线的来源。还有,那种特殊的香料味道,找城里最好的香铺或者青楼的老鸨辨认一下,看是什么来路。”
线索虽然零碎,但追查的方向已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