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那令人窒息的会议结束后,北镇抚司内部的氛围明显变得更加紧张和微妙。
指挥使纪纲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态度,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让许多原本就对林峰这个“幸进”之徒抱有看法的人,心思更加活络起来。
正式的任命文书很快下达至林峰的公房。
他被分配至负责诏狱审讯及重案侦缉的某千户所,顶替了之前因永嘉伯案牵连而被调离的一位老千户的缺。
该千户所的日常事务由一位姓孙的副千户暂代,如今林峰空降为正职,其中的尴尬与暗流可想而知。
林峰带着任命文书,在王铁柱和几名心腹的跟随下,来到了位于衙门西侧、紧邻着诏狱入口的那片衙署区域。
这里的气氛比其他地方更加阴冷肃杀,连空气似乎都凝滞沉重了几分。
得到消息的孙副千户带着所内几名总旗、小旗以及一众吏员,早已在衙署院中等候。
孙副千户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精瘦,眼神闪烁,见到林峰,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恭敬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下官孙德胜,参见林千户!恭贺千户大人履新!”孙德胜躬身行礼,态度无可挑剔。
他身后的那些属下,也纷纷跟着行礼,但林峰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多数人的目光中都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这些人多是北镇抚司的老资格,在诏狱这块地盘上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对于一个骤然空降、年纪又轻的上官,自然缺乏足够的敬畏。
“孙副千户不必多礼,诸位同僚请起。”林峰面色平静,虚扶了一下,“林某初来乍到,对狱务和侦缉之事尚不熟悉,日后还需倚仗诸位同心协力,办好差事。”
场面话说的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身份,又没有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
“千户大人年轻有为,屡立奇功,能在大人的麾下效力,是我等的荣幸!”孙德胜笑着奉承道,随即侧身引路,“大人,请,下官已为您备好了公房,并将近期所内的重要卷宗整理了出来,供您查阅。”
林峰点了点头,在孙德胜的引导下,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千户公房。房间比之前百户时宽敞了许多,陈设却依旧简朴,一张宽大的公案,几把椅子,以及靠墙摆放的几个档案柜,仅此而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洗刷不去的陈旧墨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气息。
孙德胜殷勤地介绍着所内的人员构成、主要负责的事务范围以及几件正在经手的案子。林峰静静地听着,偶尔提问一两个关键细节,显示出他并非对刑狱之事一无所知。
“…目前最紧要的,是永嘉伯案后续的审讯和口供整理,涉及一些下层官员和商贾,需要尽快厘清定罪。另外,京城近日发生了几起恶性凶杀案,苦主有些背景,刑部和大理寺都催得紧…”孙德胜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林峰的反应。
“嗯,有劳孙副千户了。”林峰不置可否,“将永嘉伯案相关的卷宗,以及那几起凶杀案的初步勘查记录,先送到我这里。其他的,一切照旧,按规矩办。”
“是,下官这就去办。”孙德胜躬身应下,退了出去。
公房里只剩下林峰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带着诏狱特有阴寒气息的风吹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窗外正对着的,就是那座闻名遐迩、令人谈之色变的诏狱入口——一个如同巨兽之口般的、黑黢黢的拱门,两侧站着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守卫。
他知道,孙德胜表面恭敬,内心未必服气。所里那些老资格的下属,也都在观望。指挥使纪纲的敌意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在这个位置上,他不能出错,必须尽快拿出实绩,树立权威,否则,随时可能被这潭深水吞没。
他坐回公案后,拿起孙德胜送来的第一份卷宗,正是那几起恶性凶杀案之一。苦主是工部一名五品郎中的独子,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被当众打死,影响恶劣。表面上看,证据确凿,凶手是另一个官宦子弟,双方家奴互殴致人死亡。
但林峰仔细翻阅着验尸格目、现场勘查记录以及初步的口供,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案子,似乎有些过于“完美”了。
处理完手头几件紧急公文,林峰决定亲自去诏狱巡视一番。作为主管千户,若连自己辖下的核心区域都不熟悉,无疑是失职,也难以服众。
他叫上王铁柱,又点了两名看起来还算稳重的老校尉随行。孙德胜闻讯,也连忙跟了上来,赔着笑道:“千户大人要巡视诏狱?下官为您引路。里面情况复杂,有些规矩…”
“嗯,有劳了。”林峰淡淡点头,没有拒绝。他知道孙德胜是想借此展示其在此地的资历和人脉。
一行人穿过那道如同吞噬光线般的拱门,正式踏入了诏狱的范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臭、血腥、霉烂以及某种绝望气息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王铁柱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脸色有些发白。连那两名老校尉,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唯有孙德胜,似乎早已习惯,面色如常。
与外面的阳光世界截然不同,诏狱内部昏暗、潮湿、阴冷。墙壁上挂着稀疏的火把,跳动的火焰在甬道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仿佛无数冤魂在挣扎。脚下的石板路常年不见阳光,布满湿滑的青苔。
深入其中,各种声音开始隐约传来:有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有犯人凄厉或压抑的惨嚎,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更有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无意识的呻吟和呓语,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乐。
偶尔能看到被狱吏拖行的、血肉模糊的囚犯,或者被关在狭窄牢房里、眼神空洞如同死人的身影。这里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黑暗、痛苦和死亡。
王铁柱的呼吸变得粗重,拳头紧紧攥着,显然眼前的景象对他冲击极大。他低声道:“大人…这…这地方…”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镇定。他自己心中也是波澜起伏。前世的他经历过战火,见识过死亡,但那种现代战争的残酷,与这种系统性的、缓慢的、旨在摧毁肉体和精神的折磨相比,似乎都显得“干脆”了一些。这里是人性被彻底剥离、尊严被肆意践踏的深渊。
孙德胜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林峰虽然面色凝重,但眼神依旧沉稳,心中也暗自诧异。他介绍道:“大人,诏狱共分三层。地上这一层,关押的多是待审或罪行较轻的犯官、牵连案犯。地下还有两层,越往下,关押的犯人身份越特殊,或者罪行越重,看守也越严密。”
他们沿着向下的石阶,来到了地下第一层。这里的空气更加污浊,光线更加昏暗,牢房也更加坚固狭窄。惨叫声和刑讯的声音更加清晰。
孙德胜指着甬道深处一间灯火通明的刑房道:“那里正在审讯一名涉嫌通敌的边将,骨头很硬,用了几天刑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刑房里突然传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随即戛然而止,只剩下行刑者粗重的喘息声。
王铁柱的身体猛地一颤。
林峰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继续前行。他知道,这就是北镇抚司的日常,是帝国黑暗面的真实写照。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直面这一切。
巡视到地下二层入口时,守卫明显更加森严,需要特殊的令牌才能进入。孙德胜解释道:“下面关押的都是钦犯或涉及谋逆等十恶不赦之罪的重犯,没有指挥使大人或陆大人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林峰没有强求,他知道规矩。仅仅是地上和地下一层,已经足够让他了解这座人间地狱的概貌。
结束巡视,重新回到地面的阳光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那污浊的气息彻底置换掉。王铁柱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看向林峰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孙德胜小心翼翼地问道:“千户大人,您看…”
“嗯,基本情况我了解了。”林峰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孙副千户,狱中规矩,一切照旧。但有几点,你需谨记:第一,所有刑讯,需有我的签押方可进行,不得私自动刑;第二,囚犯伙食、医药,需按规制保障,非有必要,不得刻意虐待;第三,所有审讯记录、犯人状况,每日需汇总报我知晓。”
孙德胜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新上官关注的竟是这些“细枝末节”,但他立刻躬身应道:“是,下官明白,定按大人吩咐办理!”
林峰知道,这些规定未必能完全改变诏狱的黑暗本质,但至少,他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树立起一定的规矩,避免滥刑和毫无意义的折磨。这既是对人性的底线坚守,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局面——一个秩序井然的监狱,远比一个混乱血腥的魔窟更容易管理。
回到公房,那股诏狱特有的阴冷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身侧。林峰坐在案后,沉默良久。王铁柱默默地给他换了一杯热茶。
“铁柱,感觉如何?”林峰忽然问道。
王铁柱瓮声瓮气地回答:“大人,那地方…不是人待的。俺心里堵得慌。”
林峰叹了口气:“是啊,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但那里关着的,也未必都是该死之人。而我们…有时候就是这架机器的齿轮。”
他像是在对王铁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踏入诏狱,意味着他真正开始接触这个帝国最黑暗的核心,他的双手,注定将要沾上更多的鲜血,无论是罪有应得者的,还是无辜者的。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