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的地下密室里,血腥气与火铳发射后的硝石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残酷的终结意味。徐老板如同一滩烂泥般被拖走,留下地上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官兵们训练有素地开始清理现场,押解俘虏,喧嚣过后,密室渐渐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墙壁上跳动的火把光影,映照着劫后余生的两人。
张绥之紧紧扶着黄莺儿——或者说,此刻或许该用另一个尊贵的称谓——他的手臂稳健而有力,支撑着她几乎虚脱的身体。黄莺儿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挣扎、极度的恐惧、以及最后那石破天惊的反击,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神和气力。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梳理精致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青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华美的衣裙被撕扯得凌乱不堪,脖颈上那道浅浅的血痕更是刺眼。她将头深深埋在张绥之的肩头,仿佛那里是此刻唯一能汲取温暖和安全感的港湾,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浸湿了他肩头的官袍。
周围的锦衣卫和官兵们早已背转身去,或低头垂目,不敢多看,更不敢打扰这微妙的气氛。陆昭霆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相拥的两人,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那扇破损的密室大门,将这一方狭小却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当最后一名士兵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密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黄莺儿在张绥之怀中轻轻抽泣着,劫后余生的脆弱让她卸下了所有伪装,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双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细若蚊蚋:“安甫……幸好……幸好你来了……要不是你……我……我就被那畜生给……” 她说不下去,只是将脸埋得更深,肩膀微微耸动。
张绥之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娇躯的颤抖和冰凉,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惜、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站在万丈悬崖边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地将黄莺儿从自己怀中扶起,让她勉强站直。
然后,在黄莺儿错愕的目光中,张绥之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身上染尘的官袍,神色肃穆,撩起前襟,对着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双膝跪了下去!
“咚!” 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声响。
黄莺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下意识地想去扶他:“安甫……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绥之没有起身,而是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对皇族最隆重的大礼。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温柔与焦急,而是充满了沉痛与惶恐,清晰地回荡在密室中:
“臣!行人司行人张绥之!救驾来迟!致使殿下受此大辱,身陷险境,几遭不测!臣……罪该万死!恳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长公主殿下”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黄莺儿的心头!她娇躯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一双美眸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戳穿的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明显的颤抖,试图掩饰,“什么长公主……安甫,你是不是惊吓过度,糊涂了?我是黄莺儿啊……”
张绥之抬起头,跪在地上,目光直视着她,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迷惘和情愫,而是清明、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剖析般的冷静。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
“殿下还要瞒臣到几时吗?”
“臣初次在京城街边食肆遇见殿下,殿下虽作男装,然气度非凡,举止间自有清华贵气,绝非寻常商贾之女能有。彼时殿下对市井物价、朝廷规制信手拈来,已令臣心生疑窦。”
“浮云楼,百年基业,乃昭勇将军杨家产业,岂是寻常商贾能轻易盘下?殿下接手之时机,恰在陛下登基、稳定朝局之后,此非巧合。殿下对楼中事务、乃至宫中规矩了如指掌,连锦衣卫百户在殿下面前亦战战兢兢,如见上官,此岂是‘黄小姐’身份可致?”
“云锦阁中,‘落霞锦’乃苏杭官造,专供宫廷勋贵,殿下只需一眼便能道出其产地工艺,此等见识,纵是官家千金,亦难企及。阁中掌柜、伙计对殿下之恭敬,绝非对待寻常贵客。”
“而此次……”张绥之的声音愈发低沉,“殿下失踪,竟能瞬间惊动顺天府尹、锦衣卫都指挥使、乃至东厂提督三位朝廷重臣!骆指挥、万府尹、芮厂公对殿下身边侍女秋棠、冬雪之态度,近乎下属对上司!京师九门可为殿下顷刻戒严,五千禁军可为殿下调动搜城!此等动静,普天之下,除皇族至亲,谁能有此殊荣?”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黄莺儿最后的伪装:“臣在宫中查案时,曾亲耳听闻慈宁宫方向有老年妇人悲泣,宫人窃语乃‘太后娘娘’因心绪不佳……殿下失踪之日,正是太后悲伤之时!世间能让太后娘娘如此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年轻女子,除了她的亲孙女,陛下的同胞姐姐——永淳长公主朱秀宁殿下,还能有谁?!”
每一句话,都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将黄莺儿——朱秀宁身上那层“黄莺儿”的伪装,一层层地剥落。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变得一片惨白。她靠在墙上,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和……解脱?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慌乱、娇羞、柔弱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生俱来的威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哀伤。她站直了身体,尽管衣衫依旧凌乱,发丝依旧散落,但那股曾经被刻意隐藏的、属于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让这间破败的密室仿佛都变成了她的宫殿。
她没有再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目光,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张绥之,朱唇轻启,声音清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张行人。”她不再叫他“安甫弟弟”,甚至不再叫“张大人”,而是用了最正式的官称,“你果然心思缜密,观察入微。不错,本宫就是朱秀宁。”
她微微抬起下巴,那双凤眸之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语气陡然转厉:“那么,你现在跪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向本宫请罪?还是……在向本宫炫耀你的聪明才智?或者,你觉得本宫隐瞒身份,戏弄于你,此刻是在向你兴师问罪?”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虽未刻意提高声调,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扑面而来:“又或者……张行人,你是觉得,本宫之前对你青眼有加,几次三番接近你,甚至……甚至那般不知羞耻,是……是自轻自贱,是‘倒贴’于你?如今你识破了本宫的身份,是觉得本宫配不上你这位新科进士、天子门生了?还是觉得,将本宫当作犯人一般,抽丝剥茧地调查清楚,很有成就感?!”
最后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委屈、愤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伤心。
张绥之跪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皇家威仪和话语中蕴含的雷霆之怒。他知道,自己触碰了最敏感的禁忌。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沉痛而恳切: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殿下明鉴!臣对殿下,唯有敬重之心,绝无半分不敬之意!臣之所以冒死直言,绝非为了炫耀或质问,而是……而是因为臣深知,天家颜面,重于泰山!殿下身份尊贵,关乎国体!此前臣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唐突之处,已是罪该万死!如今既已知晓,若再装聋作哑,甚至……甚至心存妄念,那便是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朱秀宁:“臣斗胆直言,正是为了划清界限,以臣子本分事君,方能保全殿下清誉,亦保全臣……蝼蚁之命!殿下之前种种,臣……臣感激涕零,但臣深知,云泥之别,不敢有丝毫僭越之想!今日之事,臣救驾来迟,罪责深重,但凭殿下处置!”
密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一站一跪的两人。朱秀宁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神色惶恐却目光清正的年轻臣子,看着他因连日奔波而沾染尘土的官袍,看着他脖颈上因紧张而微微凸起的青筋,心中五味杂陈。
有身份被识破的恼怒,有被他“划清界限”的刺痛,有回想起自己之前大胆举动的羞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失落和空虚。原来,那层“黄莺儿”的身份一旦剥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便是不可逾越的万丈鸿沟。
她终究,是大明的长公主。而他,是她的臣子。
良久,朱秀宁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张绥之,望着墙壁上摇曳的火影,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起来吧,张行人。你……救驾有功,何罪之有。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本宫累了,你……退下吧。”
张绥之闻言,心中如同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发慌。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跪下磕头、口称“殿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再次叩首:“臣……遵旨。臣告退。”
他站起身,不敢再看那背影一眼,躬身,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了这间充满了复杂情绪和血腥气的密室。
当他轻轻带上那扇沉重的门时,仿佛也关上了某个刚刚萌芽、却注定无法见光的世界。门内,是大明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门外,是微末的行人司小臣。界限,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