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公园的周末,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充满了孩子们的尖叫笑闹、五彩斑斓的气球、以及空气中甜腻的和烤肠的香味。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勉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李计划、杨淑婷和朵朵,就这样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融入了这片喧闹的“家庭乐园”之中。
李计划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热情都倾注在了朵朵身上。他陪着朵朵在充气城堡里笨拙地跳跃,被她拉着在滑梯上一次次爬上滑下,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他给朵朵买了一个大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看着她像只小仓鼠一样满足地舔着,脸上露出近乎宠溺的笑容。他甚至鼓起勇气,学着旁边其他爸爸的样子,把朵朵扛在自己宽阔的肩上,让她能看得更远。朵朵骑在爸爸的肩头,兴奋地挥舞着小手,指着远处的旋转木马尖叫,小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快活。
“爸爸,再高一点!”
“爸爸,那个大风车好漂亮!”
“爸爸,我以后每个周末都要来!”
朵朵每一声清脆的、充满依赖的“爸爸”,都像一剂强心针,让李计划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疲惫,也让他心底那份愧疚感愈发沉重。他努力扮演着一个“完美父亲”的角色,试图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内,弥补过往所有的缺失。
而杨淑婷,则始终像一个疏离的旁观者,或者说,一个尽职的“道具”。她跟在父女俩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朵朵脱下来的外套和喝了一半的水瓶。她脸上维持着一个浅淡的、几乎看不出弧度的微笑,目光追随着女儿快乐的身影,眼神里有关爱,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压抑的复杂情绪。
当李计划给朵朵买时,她会轻声提醒:“少吃点,太甜了对牙齿不好。”
当李计划把朵朵扛上肩头时,她会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一下,嘴上说着:“小心点,别摔着。”
当朵朵兴奋地跑向她,举着刚捡到的漂亮树叶给她看时,她会蹲下身,温柔地回应:“真好看,朵朵真棒。”
她的每一个反应,都符合一个母亲的身份,恰到好处,无可指摘。但她与李计划之间,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形的屏障。他们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肢体接触,甚至连必要的对话都精简到极致。李计划偶尔试图跟她搭话,比如“今天天气还不错”或者“朵朵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得到的都只是她一个简短的“嗯”或者微微的点头。
这刻意营造的“正常”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李计划每一次对朵朵展现的父爱,在杨淑婷看来,都像是对她过去那些独自挣扎岁月的无声嘲讽。而他此刻的努力,又让她无法硬起心肠彻底否定,这种矛盾撕扯着她的内心。她看着女儿在父亲肩上开心的样子,既心酸又安慰,既希望这温馨的画面能持续下去,又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李计划又何尝不感到窒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杨淑婷那无处不在的冷漠和疏离。他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努力,都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上。他脸上的笑容,在转向杨淑婷方向时,会不自觉地变得僵硬。他心中那点因女儿快乐而升起的暖意,总会被她那冰封的态度迅速冷却。他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舞台上卖力演出,唯一的观众却始终面无表情。
只有朵朵,完全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完整”幸福中。她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在公园的林荫道上蹦蹦跳跳,小嘴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爸爸,妈妈,你们看,那朵云像不像小兔子?”
“爸爸,下次我们来坐那个旋转木马好不好?妈妈也一起坐!”
“爸爸妈妈,我们能不能像别的小朋友家一样,以后经常一起出来玩呀?”
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两个大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们只能含糊地应着,用更用力的陪伴和更夸张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狼狈和酸楚。
李计划提议去拍一张大头贴。那个小小的、挂着彩色帘子的拍照亭,似乎是公园里每一对情侣或每一个家庭的标配。他抱着一种近乎赎罪和留念的复杂心态,希望能在今天,留下一张“全家福”。
朵朵兴奋地拍手赞成。杨淑婷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最终还是默许了。
挤进那狭窄闷热的拍照亭,气氛更加尴尬。李计划和杨淑婷分别站在两边,朵朵被他们夹在中间。屏幕上倒计时的数字闪烁着,朵朵对着镜头做出可爱的鬼脸,笑得没心没肺。李计划努力扯动嘴角,试图笑得自然。杨淑婷则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咔嚓”几声后,照片从出口滑了出来。
照片上,朵朵在正中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小虎牙都露了出来,是毫无阴霾的快乐。李计划在她左侧,脸上带着明显的、甚至有些过分的笑容,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讨好。杨淑婷在她右侧,表情温和,嘴角有浅淡的弧度,但仔细看,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她的身体也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偏向另一侧的倾斜。
一张看似温馨的“全家福”,却处处透着勉强和疏离。那灿烂的笑容,像阳光下五彩的泡沫,美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从拍照亭出来,三人都沉默了片刻。李计划看着照片,心里堵得难受。杨淑婷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望向远处喧嚣的人群。
夕阳西下,公园里的人渐渐少了。该回去了。
回旅社的路上,朵朵大概玩累了,趴在李计划的肩膀上睡着了,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新鲜出炉的大头贴。
李计划抱着女儿,和杨淑婷依旧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
这漫长的一天,“一家三口”的假象,终于要落幕了。它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剧,演员尽力,观众(朵朵)满意,但只有演员自己知道,幕布之后,是更加空洞和疲惫的现实。
李计划把朵朵轻轻放在旅社的床上,盖好被子。他站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恬静面容,又看了看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的杨淑婷,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杨淑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一张记录着虚假圆满的照片,静静地躺在熟睡孩子的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