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婆山......”年轻的帝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我会让人按原样修缮。”顿了顿，又补充道：“随时等你回来。”
秋瑾望着这个一夜之间褪去往日睥睨天下气势的帝王；如今因命运弄人，他看起来仿佛沧桑许多，气息愈发内敛。
她本就不善言语，此时也无话可说。
“多谢。”她最终只道出这两个字，转身时衣袖拂过墓碑，带落几粒尘埃。
下山的小径铺满落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秋瑾走得很慢，听着身后隐约的对话声。
“北祭军整编如何？”
“已按陛下吩咐安置妥当。”织渊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只是南祁旧部......”
声音渐渐远了。
秋瑾知道，从今日起，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路——一个要重整破碎山河，一个要辅佐新朝明君，而她，则要继续未完的旅程。
“师父！”陆明萱小跑着迎上来，鬓角还沾着晨露，“我们现在去哪儿？”
秋瑾望向远处层叠的群山：“先去趟西宁。”她接过徒弟递来的包袱，“还没有去过呢…顺便去看看南祁。”
包袱里是北堂仲邯的骨灰。
那个骄傲的南祁太子至死都想着守护南祁，如今四海归一，或许只有梦婆山巅的清风明月，才配得上安放他的英魂。
但她想要带着他，去游览完四国，再回梦婆山。
金銮殿后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
周玄冕斜倚在龙纹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案几。跪在波斯绒毯上的皇后柳氏鬓发散乱，凤钗歪斜地挂着，再不复往日雍容。
“陛下明鉴，臣妾当真没认出来......”柳氏额角抵着地毯，声音发颤，“周玄策……那贼子与陛下形貌实在太像......”
“像？呵呵呵……你我夫妻十载，居然觉得他与我像？”周玄冕忽然轻笑，从袖中抛出一枚玉佩。
羊脂玉砸在柳氏手边，上面“永结同心”四字裂了一道痕，“你把朕当孩子哄呢？连朕自幼佩戴的玉佩也都能认错？皇后这双眼睛......”
他话未说完，柳氏已面如死灰。
“不要也罢！”
那玉佩是她当年亲手所赠，内里暗刻二人小字，天下绝无第二块。
暖阁外传来少年的啼哭。
九岁的大皇子周济琰被乳母抱着，正扒着门框喊母后。周玄冕瞥见那孩子腰间挂着的金锁——分明还是前些日子周玄策赏的样式。
“贞妃。”他突然改了称呼，看着柳氏猛然抬起的惨白的脸，“即日起迁居寒香殿。济琰......”顿了顿，“交由德妃抚养。”
柳氏瘫软在地。
“陛下……您不能这么对臣妾！”
“臣妾才是大皇子生母，您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
寒香殿是冷宫别称，而德妃正是她多年死对头。
这比直接废后更诛心。
“呵呵呵…”周玄冕不屑地看着她，“单凭你与贼子同床共枕过，已失去贞洁，留你一条贱命在，已是天恩了！”
此言一出，柳氏哑口无言。
是啊！就算陛下不说，到时候也会被德妃她们抓住把柄。毕竟当初周玄策留宿最多的，是她寝宫！
偏偏德妃那个贱人告病在床，无论她怎么搓磨她，她都默默忍受……
次日早朝，御史大夫王延年当庭弹劾户部侍郎贪墨河工款。满朝文武屏息静气，等着看这位旧主新帝如何发作——谁不知那侍郎是柳皇后亲舅。
“既如此......”周玄冕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裂痕——那是周玄策曾用剑劈的，“调任青州通判吧。”
朝堂一片哗然。青州虽偏远，通判却仍是五品官。这哪是贬黜，分明是轻轻放过。
直到散朝后，才有知情人低语：青州新上任的刺史，正是当年被户部侍郎害得家破人亡的寒门状元。
夜深时，周玄冕独自来到寒香殿。
柳氏正对着铜镜拆卸钗环，见他进来竟笑了：“陛下是来赐白绫的？”
不过短短半日光景，她便感受到了人情冷暖和那些女人满满的恶意。
“朕只是好奇。”周玄冕站在窗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日朕重伤回宫，你给周玄策奉的茶里......”他突然转身，“到底下了什么？”
柳氏拆发簪的手一抖，一缕青丝垂落肩头。她望着镜中帝王冷峻的侧脸，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大婚那晚，少年太子也是这样站在喜烛旁，轻声问她可会后悔。
“砒霜。”她听见自己说，“足够毒死一头牛的份量。”
周玄冕竟笑了。
他伸手抚过柳氏颤抖的肩，指尖停在当年为她挡箭留下的疤痕上：“可惜了，那日......朕喝的是另一盏茶。”
殿外更鼓敲过三响，帝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只剩铜镜前，柳氏攥碎了一盒胭脂。
好生无趣！自己精心挑选的皇后，为了权力江山，他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虽没想过，她能对自己情深意重，也不曾想她竟然会背叛自己，甚至是委身于……周玄策！
周玄冕一袭素色常服踏入庭院时，枯叶正打着旋落在周玄策的轮椅上。昔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如今像具干尸般蜷在藤条编织的椅座里，手腕脚踝处缠着渗血的麻布。
“你是来杀我的？”周玄策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来人的衣摆。他试图转动轮椅，却只能让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织渊在月洞门前停步，看着周玄冕独自走向那个扭曲的身影。夕阳透过梧桐枝桠，在两人之间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怎么都是问这样的话…
“皇弟近来可好？”周玄冕停在轮椅前三尺处，这个距离刚好能让周玄策看清他腰间悬挂的——那枚本该属于谛听的青龙玉佩。
“闭嘴！”周玄策突然暴起，残缺的手掌拍在轮椅扶手上，震得茶盏滚落在地，“谁是你皇弟！你这个——”
谩骂戛然而止。
周玄冕俯身拾起碎裂的瓷片，指尖在锋利的边缘轻轻一划，血珠滴在周玄策颤抖的膝盖上。
“那日冰湖。”他将染血的瓷片放在轮椅扶手上，“你派来的弩箭，也是这个角度射穿织渊的琵琶骨。”
周玄策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突然疯狂大笑，笑声里混着痰音：“你以为赢了吗？”
残缺的手指抓住扶手上的瓷片，“父亲到死都不知道你也是......”
“他知道。”周玄冕平静地打断，“锁魂阵需要至亲血脉为引。”他解开衣领，露出心口狰狞的符咒烙印，“这是他用命烙下的。”
梧桐叶沙沙作响。
周玄策的嘴唇开始发抖，他忽然注意到周玄冕束发的玉冠——那是钟秋禾的遗物，本该随葬皇陵。
“我母亲留了封信。”周玄冕望向庭院角落的枯井，“说最对不起的，是当年没能开口阻止…他把你扔进死士营。只因她的不喜，他便有意磨砺你。”
一滴浑浊的泪砸在周玄策手背。
他发狠似的用瓷片划破掌心，却在剧痛中想起更多细节：八岁那年“意外”落水，其实是谛听要测试他的闭气功夫；十四岁被毒蛇咬伤，是父亲在试药；就连二十岁得到的第一把名剑，剑鞘里也藏着见血封喉的毒针......
“看你这般活着。”周玄冕转身时衣摆扫过满地落叶，轻笑道：“倒比杀了你还痛快。”
“你…”周玄策猛地抬头，看着他哈哈哈大笑。
原来…他是来看笑话的！
织渊在回宫的马车上点燃安神香。
周玄冕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忽然问道：“织渊，那日你在地牢，为何要替朕挡那支毒箭？”
“因为......”织渊摩挲着袖中折断的玉骨折扇，想起周玄策方才癫狂的模样，轻声道：“有些人值得活着。”
说完又补充道，“值得好好活着！”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
宫墙深处，新栽的海棠树正悄悄抽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