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晌午时分,钟府的丧钟惊飞了一树乌鸦。
秋瑾赶到时,钟祥泰的尸体已经凉透。这个曾经叱咤云水城的富商仰面倒在佛堂中央,眉心插着一把剪刀,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度的惊恐中。
更诡异的是钟夫人——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角带着解脱的微笑。一把匕首深深插在心口,却没有多少血迹渗出。
“死了至少三个时辰。”仵作检查后禀报,“奇怪的是,匕首上的血...已经发黑了。”
只有秋瑾看见,钟夫人肩头趴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翠柳残留的一缕魂魄,正缓缓消散。而钟祥泰的尸体上方,盘旋着几不可见的黑气,那是被怨魂撕碎的残魂。
“大人!”衙役慌张跑来,“佛堂后面发现...”
秋瑾跟着来到后院,一口枯井边放着个打开的木匣。里面整齐叠放着一件染血的丫鬟衣裳,旁边是半截断裂的腰带。
“原来她把翠柳的遗物藏在这里。”陆明萱低声道,“难怪怨气这么重。”
秋瑾拾起衣裳上的一片干枯海棠花瓣,轻轻一捻就化作粉末。
这是丽娘留下的印记——大仇得报,执念已消。
还好…她并没有因仇恨蒙蔽双眼,如今只是因果报应。
没有伤及钟、赵两家无辜之人!
当年钟家、赵家、周家因山匪横行,抱团取暖结下深厚情谊。如今也是他们后人因私利,抛下当年的三家人情谊,与山匪勾结害人性命。
因利聚,因私欲散。
人心,总是这般善变!
暮色四合时,秋瑾独自来到周府废墟。海棠树残桩旁,她摆下最简单的法坛:一盏犀角灯,三炷返魂香,还有从临州带回的一缕孩童发丝。
“我知道你们在。”秋瑾对着虚空轻声道,“约定之时到了。”
阴风卷起焦土,两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显现。
丽娘的魂魄比三日前凝实许多,眼中的血色也褪去了;翠柳则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六指左手已经恢复如常。
“多谢大人成全。”丽娘盈盈下拜,声音不再凄厉,“衡儿和玥儿...他们真的很好。”
秋瑾注意到丽娘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灵体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这是怨气消散的征兆。
“钟夫人最后...”丽娘犹豫道。
“她用自己的生魂为你们开路。”秋瑾点燃返魂香,“算是赎罪。”
翠柳突然跪下:“奴婢有一事相求。”她指向远处那口枯井,“我的尸骨...”
“已经让人起出来了。”陆明萱从阴影处走出,手里捧着个青布包袱,“会葬在城南杏花坡,那里阳光很好。”
翠柳的鬼魂突然泪如雨下。
这些泪水落在地上,竟开出几朵白色的小野花。
秋瑾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丽娘:“陈默每月都会来给你读信。孩子们在临州很好,衡儿已经能背诵《论语》了。”
虚空中浮现两个孩子玩耍的景象——男孩在树下读书,女孩追着蝴蝶,小脸红扑扑的。
丽娘面色柔和,鬼体渐渐透明。她朝秋瑾,郑重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大人让我见他们最后一面。”
翠柳也飘了过来,磕了个头:“奴婢也愿往生...”
秋瑾重新点燃犀角灯,取出《往生录》轻声诵念。
这次,两只女鬼不再抗拒,安静等待属于自己往生路。
前尘往事随风而去,如若有来世,定要做个男子!
子时三刻,秋瑾开始结往生阵。
两个得到解脱的灵魂,静静聆听。
陆明萱在一旁舞剑,剑锋划出的银光如同开辟往生之路的引路灯。当秋瑾的金纹琉璃瞳发出金光,丽娘的魂魄开始化作点点萤火。
“大人...”丽娘的身影越来越淡,“若有来世...”
“来世你会是个好母亲。”秋瑾柔声道,“孩子们也会平安长大。”
最后一缕魂魄消散前,秋瑾将孩童发丝投入犀角灯。火焰中浮现两个熟睡的小脸——衡儿在梦中咂嘴,玥儿抱着个褪色的布娃娃。
丽娘满足地叹息一声,彻底化作清风而去。翠柳紧随其后,六指左手最后挥了挥,像是告别。
直到的犀角灯突然熄灭,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在夜空中形成一朵小小的海棠花形状,许久才散。
“结束了。”陆明萱收剑入鞘。
秋瑾却摇头,指向废墟角落——那株被烧焦的海棠树桩上,竟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黎明前的云水城笼罩在青灰色雾气中。秋瑾将犀角灯用油纸包好,回头看了眼还在沉睡的陆明萱——这个曾经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千金小姐,如今能在怨灵面前镇定自若地舞剑。
“师父...”陆明萱突然睁开眼,眸子里哪有半分睡意,“我在想丽娘的事。”
秋瑾系紧斗篷的丝绦,没有回头:“想通了什么?”
“女子在这世间为何这么难?”陆明萱将软剑缠在腰间,动作利落,“长得太漂亮遭人惦记,长得普通又被夫君嫌弃。三妻四妾娶进门,还要...”
“或许是吃太饱了。”秋瑾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棂。
陆明萱愕然:“什么?”
“吃得太饱太好,便不懂得珍惜。”秋瑾望向远处逐渐亮起的天光,“饿过的人,才知道一碗白粥的珍贵。”
两人沉默着收拾行装。
临行前,秋瑾特意绕到周府废墟,在那株海棠新芽旁埋下一枚铜钱——这是秋瑾在这段时间游历的习惯,为往生者照亮黄泉路。
辰时刚过,天际突然滚过闷雷。
等他们赶到城郊十里亭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
“前面有座山神庙!”陆明萱指着树林深处。
破庙的瓦片残缺不全,但好歹能遮风挡雨。
秋瑾刚迈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角落里蜷缩着个白发老妪,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摸索着生火。
“婆婆不介意我们避个雨吧?”陆明萱解下斗篷垫在老人身下。
老妪抬头,浑浊的眼球映着将熄的火光:“老婆子眼睛不好,两位姑娘莫怪失礼。”
她袖口沾着草药碎屑,身边放着个半旧的药篓。
秋瑾蹲下身,指尖轻触老人腕脉:“婆婆是采药人?”
“山里讨生活罢了。”老妪微微一笑,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倒是姑娘们...不像寻常人家。”
陆明萱正往火堆里添柴,闻言手指一颤。
秋瑾却笑了:“婆婆眼盲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