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小学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因林墨和丁秋红的到来,悄然发生着变化。原先三位老师的格局被打破,形成了如今五人支撑的局面。除了德高望重、犹如定海神针般的瘸腿老校长陈启明,另外两位本乡本土的女老师,也渐渐在林墨和丁秋红面前展露出了更清晰的轮廓。
那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名叫赵桂芹,是东边赵家堡嫁过来的老资格教员。她身材干瘦,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的深色斜襟罩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鼻梁上架着一副断腿后用胶布缠了又缠的老花镜。赵老师教学极其严厉,信奉“板子底下出高徒”,手里常年攥着一根光滑的戒尺,孩子们见了她没有不缩脖子的。她平时沉默寡言,脸上难得见到一丝笑纹,看人时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来,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她主要负责高年级的算术和语文,板书工整得像刻印上去的,错一个笔画都要罚写十遍。林墨和丁秋红起初对她有些发怵,恭敬地称她“赵老师”,她也只是从鼻子里淡淡“嗯”一声,并不多言。她的世界似乎除了课本、作业和维持课堂纪律,再无其他。
另一位女老师则年轻许多,名叫贺红梅,约莫三十出头,是屯子里少有的念过初中的文化人。她模样周正,甚至称得上清秀,只是脸色总是带着一种褪不去的疲惫和蜡黄,眼神里藏着一股难以化开的郁结,仿佛总有沉重的心事压着肩头。然而,她对孩子们却极有耐心,说话轻声细语,主要负责低年级的启蒙和全校的音乐课。她身边总是跟着两个“小尾巴”——她的儿子毛毛和女儿妞妞。毛毛在三年级,妞妞刚上一年级,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母亲样貌里的清秀,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山林里怯生生的小鹿。
自打林墨和丁秋红来了以后,毛毛和妞妞就像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宝藏。只要下课铃一响,或是放学后妈妈还在批改作业,两个小家伙就会蹭到两位新老师的身边,仰着小脸,用混合着浓重乡音和好奇的童稚语调,围着他们问个不停。
“林老师,北京城的楼真的比咱这老槐树还高吗?人上去咋下来哩?”
“丁老师,电灯真的比油灯亮一百倍?一拉线线就亮了?那是不是晚上屋里跟白天一样?”
“天安门广场真有那么大?能站下咱们全屯子的人吗?”
“长城真的那么长?趴在上面能看到啥呀?能看到海吗?”
那些对于林墨和丁秋红来说司空见惯甚至想要逃离的城市景象,在这些从未离开过大山的孩子们听来,不啻于天方夜谭般的神奇传说。林墨会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出高楼和汽车的轮廓;丁秋红则会温柔地描述公园里的滑梯、商店里琳琅满目的糖果和新年的焰火。他们的讲述,为孩子们推开了一扇窥探外面世界的窗,眼睛里闪烁着惊奇与憧憬的光芒。贺红梅有时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打断,只是眼神会偶尔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如同松花江的流水,在朗朗读书声和袅袅炊烟中平静地流淌。林墨和丁秋红逐渐融入了这所山村小学的节奏。然而,共事越久,两个年轻人心中各自藏着一个疑问,却愈发清晰起来。
林墨的疑问,关于老校长陈启明。
这位看似普通、和蔼甚至有些絮叨的乡村老教师,身上总有种与他身份不符的硬朗和豁达。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但那眼神却时常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对待学问一丝不苟,却又能随口讲出那么多关于大山、关于抗日、关于抗美援朝、关于狼群和黑熊的惊险故事,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样。最让林墨在意的是校长那条瘸腿。走路时明显的跛态,阴雨天似乎会隐隐作痛,让他不时会用手去捶打两下。那绝不是天生的残疾,也不像是普通的意外受伤。那里面,似乎埋藏着一一段不愿轻易示人的过往。林墨几次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看到校长那平和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总觉得,那条腿的故事,或许就连接着校长口中那些关于大山深处的秘密。
而丁秋红,她的心思则更多地萦绕在贺红梅老师身上。贺老师人美心善,教学耐心,对学生、对自己的孩子都极好。可她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愁绪,以及那几乎从未在她脸上真正绽放过的笑容,却让细腻的丁秋红感到隐隐的心疼。她注意到,贺老师即使在下课间隙和孩子们游戏时,笑容也总是短暂的,很快就会被一种无形的沉重所取代。她的衣服永远干净却陈旧,打了补丁的地方针脚细密,显示出女主人的要强和不易。丁秋红偷偷观察,发现贺老师有时会望着窗外远处的大山发呆,眼神空茫而哀伤。
“贺老师一双儿女多好啊,毛毛懂事,妞妞可爱,她又是屯里受人尊敬的老师,”丁秋红私下里对林墨感叹,“可她脸上怎么就没个笑模样?好像心里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似的。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林墨也有同感:“是啊,她和赵老师还不一样。赵老师是严肃,贺老师是……是哀愁。肯定有什么难处吧。”
他们尝试着含蓄地关心贺老师。丁秋红会把自己从北京带来的、舍不得用的雪花膏,硬塞给贺老师一点;会在妞妞头发散了时,细心地帮她编好看的小辫;林墨则会主动在她批改作业到很晚时,护送她和孩子们到家门口。对于这些善意,贺红梅总是客气地接受,低声道谢,但那份无形的隔阂和沉默的哀伤,却依然牢牢包裹着她,从不曾向谁真正敞开。
这两个谜团——校长的腿和贺老师的心事,如同牛角山上终年不散的迷雾,萦绕在林墨和丁秋红的心头。它们与教学的日常、生活的艰辛、以及知青点里微妙的人际关系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们在靠山屯生活里,除了生存压力之外,另一重细腻而深沉的情感维度。他们隐约感觉到,要真正理解和融入这片土地,或许就需要先解开这些埋藏在沉默之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