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色的傩火早已熄灭，只余下灰烬中零星闪烁的暗红，如同大战后疲惫却未合上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松油、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寂静。
狂欢的热血已然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沉淀下来的、更为坚硬的决心，以及在这决心之下，无声蔓延的沉重压力。
黎鹤站在傩神祠前的石阶上，晨雾濡湿了他的发梢和衣襟，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他望着广场上正在忙碌整理的守傩队员们，他们脸上的兴奋早已被一种肃穆的专注所取代，搬运灵石、加固阵基、擦拭兵器，每一个动作都简洁有力，仿佛在为一场无人知晓期限、却注定到来的风暴做着最后的倒计时。
黎鹤摸向胸口玉佩，指尖先蹭到耳后旧伤，钻通风井时被铁网划的，结的痂还没掉，再触到掌心老茧，玉佩竟比晨雾还凉，像吸走了掌心的热。
他捏着玉佩转半圈，边缘硌到指腹的小伤口，疼得指尖发麻，才后知后觉：这沉重不是雾，是苍伯紧锁的眉、队员焦虑的汗、沈傩傩面下的冷光，全压在肩膀上，躲不掉。他甚至能感觉到玉佩在微微发颤，像在呼应边境灵纹的震动。
“都检查过了？东南角的‘艮’位阵眼灵石灵力消耗最大，必须替换。”苍伯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正拿着一张兽皮地图，与几位小队长低声商议，眉头紧锁，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
“已经换了三批灵石了，苍伯。”一个年轻队员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消耗速度比我们预估的快得多。边境线上的灵纹反馈越来越乱，那些鬼东西……好像越来越躁动了。”
“躁动就对了。”另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插入进来。
沈傩的金甲沾着点晨雾的湿痕，靠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金铁味，金色傩面的眼孔对着边境，像能穿透灰雾：
“雾里混着失魂者的嘶吼，游光在喂它们灵力，你听，灵纹炸响的间隔越来越短。”他指尖金芒闪了闪，指向黎鹤的玉佩：
“你这玉佩颤，是因为它感知到游光的神核在动，像饿狼盯着羊圈。’”话语没起伏，却让黎鹤后颈发毛，他真的听见了，远处隐约传来‘咚’的闷响，是灵纹炸了。
黎鹤的心猛地一沉。他顺着沈傩的目光望去，聚居地之外，群山沉默地绵延，晨曦无法完全驱散山谷间缠绕的薄雾，那雾气看起来灰暗粘稠，仿佛带着不祥的预兆。
“花国的代表团，今天就会动身前往国际非遗审议中心。”黎鹤开口，声音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他将刚刚通过隐秘渠道收到的消息说出来，“他们搭乘的是花国政府的专机，排场很大。媒体通稿已经发出来了，声称‘将为正统文化正名’。”
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显而易见，却没人能笑出来。
“粉墨登场。”沈傩冷嗤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屑，“窃贼总是需要华服来掩饰内心的卑劣。”
“我们的证据……”黎鹤看向沈傩，又看向苍伯，“足够了吗？”
这是盘旋在每个人心头的疑问。他们拼死带回了花国伪造文献、内部会议记录甚至与“幽先生”勾结的录音，铁证如山。但在一个被对方影响力渗透的国际舞台上，这些“铁证”真的能砸碎那堵名为“偏见”与“权力”的高墙吗？
沈傩沉默了片刻，金色傩面微微转动，看向黎鹤：“证据能否开口，取决于握持它的手，是否拥有让世界不得不听的力量与决心。”
这话语像一句箴言，沉重地压在黎鹤肩头。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看守通讯设备的守傩队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接收并打印出来的传真纸，脸色苍白。
“少族长！苍伯！刚截获的花国边境调度命令……”年轻人将纸张递上，声音发紧，“他们的两支‘文化考察团’突然改变了预定路线，正在向……向我们边境线的敏感地带移动！护卫人数……远超常规！”
苍伯抓传真时，纸边刮到他磨破的指腹，疼得他皱眉却没松手。传真上‘文化考察团’几个字是打印的，下面手写标注‘护卫：30人，配灵能探测器’，他指腹在‘30人’上反复蹭，油墨被蹭得发毛，突然攥紧了纸，纸边硌到他手腕的旧伤，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怒喝到：
“30人叫考察团？这是要趁乱抢神骨！”他把传真拍在石阶上，纸都拍皱了，上面的调度命令编号‘hG-07’格外刺眼。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
压力瞬间具象化，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而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黎鹤深吸一口晨雾，冷得鼻腔发疼，他先看向沈傩，金色傩面的眼孔里映着他的影子，指尖金芒闪了一下，像在说‘你定’。
再看向广场上的队员：阿雅正蹲在阵眼换灵石，手指沾着石灰；石磊在擦傩刀，刀光映着他的傩面。
他攥紧玉佩，指腹的伤被硌得更疼，却突然稳了神：“苍伯，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第一，让阿松带老弱进地下庇护所，午时前必须全进去，用加固过的傩纹木门封死；第二，让阿力把剩余灵石分去‘艮’‘离’两位，这俩是游光最可能冲的口；第三，通讯设备留三组，一组连沈傩大人，一组连听证会那边，一组守边境。”
指令说得又快又清，连自己都愣了下，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能像沈傩那样，把所有事都想到了。检查所有防御工事，清点所有物资，分配好灵石。老人和孩子，今日之内必须全部进入地下庇护所。
他的指令清晰而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苍伯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是，少族长！”
队员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应声散开，各自忙碌起来，之前的焦虑仿佛被这明确的指令驱散了不少。
黎鹤最后望向远方，花国代表团的方向与游光蠢动的方向仿佛在他的视线尽头重合，化作一股巨大的、即将吞噬而来的漩涡。
晨雾没散，反而顺着山谷往聚居地爬，像游光的触手，近的雾里能看见被风吹来的失魂者头发，沾在阵图的石灰线上，白得刺眼；
远处的雾在山尖聚成黑团，像游光的脸。黎鹤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它还在颤，和远处灵纹炸响的节奏一模一样。花国考察团的方向、游光的方向，两道黑影在雾里慢慢靠近，像要在聚居地前合为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光都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