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总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燥热。晚风像是被晒蔫了似的，吹过院墙外的梧桐树，只留下几声有气无力的叶响，连墙角的蛐蛐都叫得格外焦躁，一声声撞在苏念桃的心上，让她辗转难眠。
炕上的凉席早已被体温焐热，苏念桃翻了个身，指尖又触到了枕头下的准考证。那张小小的纸片，边缘已经被她摸得有些发毛，却依旧像块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明天，就是公社张贴高考成绩的日子了。
这一个月来，她努力让自己沉下心，跟着父母下地干活，掰玉米、摘棉花、晒稻谷，用满身的疲惫驱散心里的焦灼。可越是临近放榜，那份刻意压抑的情绪就越是汹涌——她期待着能考上心仪的大学，期待着能拿着录取通知书告诉父母“你们的辛苦没白费”，期待着能走出苏家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她又忍不住忐忑，怕自己发挥失常，怕辜负了家人的期盼，怕那些日夜的苦读最终化为泡影。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昏黄的光从外面透进来，映出母亲赵秀兰的身影。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女儿。
“桃儿，还没睡？”赵秀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浓的心疼。
苏念桃连忙闭上眼睛装睡，可紧绷的脊背还是暴露了她的状态。赵秀兰走到炕边，放下碗，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凉的水汽。
“娘知道你心里装着事，”赵秀兰坐在炕沿上，声音温柔得像晚风，“别想太多，考得好是你的本事，考得不好也没关系，家里永远有你的饭吃。你爹和我，从来没指望你能考多好，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
苏念桃的眼眶瞬间就热了。她知道，父母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比谁都期盼她能考上。这些年，他们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留给她，起早贪黑地干活，就是为了让她能多学些知识，能有个不一样的未来。
她翻过身，坐起身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娘，我睡不着。”
“娘给你煮了碗绿豆汤，放凉了，喝点败败火。”赵秀兰把碗递到她手里，“里面加了点冰糖，甜丝丝的，喝了能睡得安稳些。”
苏念桃接过碗，绿豆汤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甜意却漫到了心里。她小口喝着，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心里越发酸涩：“娘，对不起，让你和爹担心了。”
“傻孩子，跟娘说啥对不起。”赵秀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快喝了汤，再试试睡一会儿。明天还要去公社看榜呢，没精神可不行。”
喝完绿豆汤，赵秀兰替她掖了掖被角，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可苏念桃的心里依旧乱糟糟的。她索性披衣下床，走到桌前，点燃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桌上的复习资料还摆得整整齐齐，那些被她翻烂了的书页，密密麻麻的批注，都记录着她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
她拿起一本数学练习册，指尖拂过上面的解题步骤，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沉渊给她讲题的模样。他总是很有耐心，哪怕是最简单的题目，也会一步步拆解开，直到她听懂为止。高考前的那些日子，她遇到难题，只要去问他，他总能放下手里的活，细细为她讲解。
还有考场外那壶温热的柠檬水，带着淡淡的清香，熨帖了她所有的紧张；还有她帮他澄清谣言时，他眼里的感激和珍视……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让她心里泛起一阵暖意，焦躁似乎也减轻了些。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的敲门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苏念桃愣了一下，这个时辰，会是谁？
她走到院子里，借着月光一看，只见陆沉渊站在院门外，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陆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苏念桃有些意外。
陆沉渊推开门走进来，脚步很轻，生怕踩碎了夜里的宁静。“我猜你肯定没睡，”他举起手里的布包，声音低沉而温和，“给你送点东西。”
他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把布包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粗布袋子，袋子里装着些干枯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薄荷混着某种不知名的植物，闻起来让人心里一静。
“这是……”苏念桃好奇地问。
“是安神的草药。”陆沉渊解释道，“我托山里的老中医采的，用灵泉水泡了大半个月，晒干后装起来，随身带着能安神。知道你今天肯定紧张，就给你送过来了。”
苏念桃心里一暖。她知道，后山有一处灵泉，水格外清澈甘甜，陆沉渊平日里喝水、浇菜都用那里的水。没想到，他竟然特意为她泡了安神草药，还记着她会紧张。
“陆大哥，谢谢你，总是这么惦记我。”苏念桃拿起那个小布包，入手温热，草药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让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不少。
“应该的。”陆沉渊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脸上，月光下，她的眉眼带着一丝未褪的疲惫，却依旧清亮，“别太紧张，你那么努力，付出了那么多，肯定能考上的。”
“我就是有点怕……怕考不好。”苏念桃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不安。
陆沉渊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走到院墙边的台阶上坐下，背靠着墙壁，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在这里陪你坐会儿，”他说，“你要是睡不着，就出来聊聊；要是困了，就回屋睡。有我在，别怕。”
苏念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却用最朴素的方式，给了她最坚实的安全感。就像小时候，她怕黑，父亲会在门口坐一夜一样，陆沉渊此刻的守护，也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拿着那个草药包，也走到台阶旁坐下，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院子里很静，只有蛐蛐的叫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给两人镀上了一层银霜，温柔而静谧。
“陆大哥，你当年参加高考，会紧张吗？”苏念桃忽然问道。她知道，陆沉渊当年也准备过高考，只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才没能参加。
陆沉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会。那时候，我也盼着能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可后来……”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了笑，“不过，你比我幸运，也比我努力，你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就是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苏念桃轻声说，“他们太辛苦了，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我想让他们不用再那么累，能穿上新衣服，能吃得起肉，能去城里看看。”
“你会的。”陆沉渊转头看她，眼神坚定，“等你考上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就能把叔叔阿姨接到城里去，他们的好日子，很快就来了。”
苏念桃点点头，心里的信念又坚定了些。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温柔，草药清香，身边有他静静陪伴，那些忐忑和不安，像是被晚风渐渐吹散了，心里只剩下平静和期待。
“陆大哥，谢谢你。”她转头对他笑了笑，眼里带着月光，明亮而温暖，“有你在这里，我觉得安心多了。”
陆沉渊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也泛起一阵暖意。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继续望着月亮。有些陪伴，不需要言语，沉默本身就是最温柔的力量。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偶尔有晚风吹过，带来草药的清香和庄稼的气息。苏念桃靠在墙壁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草药包，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香，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声，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连日来的疲惫和今夜的紧张，都在这宁静的守护中渐渐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墙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睡着了。
陆沉渊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声，转头一看，只见苏念桃已经睡着了，头微微歪着，发丝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模样安静而乖巧。他站起身，轻轻走到她身边，脱下自己的蓝布衬衫，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身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梦境。
衬衫上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和草药香，盖在苏念桃身上，温暖而安心。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轻轻蹭了蹭，眉头舒展开来，睡得更加安稳了。
陆沉渊没有叫醒她，只是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依旧背靠着墙壁，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是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也柔和了他的眼神。
他知道，明天就是决定她命运的日子。他盼着她能考上，盼着她能展翅高飞，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可心里又隐隐有些不舍——她走了，这个小村子，或许就再也没有这样让他牵挂的人了。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份不舍。他希望她好，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希望她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至于他自己，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幸福，就足够了。
夜渐渐深了，气温也降了下来，晚风带着一丝凉意。陆沉渊依旧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雕像。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苏念桃身上，偶尔会伸手替她拢一拢披在身上的衬衫，防止她着凉。
院墙外的蛐蛐还在叫着，可声音已经不再那么焦躁，反而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伴着苏念桃沉沉入睡。
天快亮的时候，苏念桃缓缓睁开了眼睛。晨曦微露，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院子里已经有了朦胧的光亮。她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蓝布衬衫，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
她猛地坐起身，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陆沉渊正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似乎也睡着了。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想来是守了她一夜。
苏念桃的心里一阵滚烫。她轻轻拿起身上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走到他身边，想把衬衫给他盖上。
就在这时，陆沉渊睁开了眼睛，看到她醒了，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醒了？”
“嗯。”苏念桃点点头，把衬衫递给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陆大哥，谢谢你，守了我一夜。还有这件衬衫，谢谢你。”
“没事，我不困。”陆沉渊接过衬衫，重新穿在身上，“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紧张吗？”
苏念桃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不紧张了，睡得很安稳。谢谢你的草药包，也谢谢你……陪着我。”
“那就好。”陆沉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天快亮了，你回屋洗漱一下，吃点东西，一会儿就能去公社看榜了。”
“嗯。”苏念桃点点头，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身影，心里满是感激，“陆大哥，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守了一夜，肯定累了。”
“我没事，”陆沉渊笑了笑，“我送你去公社吧，路上也有个伴。”
“好。”苏念桃没有拒绝。她知道，有他在身边，她心里会更踏实。
回到屋里，赵秀兰和苏老实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看到苏念桃回来，赵秀兰连忙问道：“桃儿，昨晚睡得怎么样？看你精神好多了。”
“睡得可香了，娘。”苏念桃笑着说，“多亏了陆大哥给我送的安神草药，还有他……在院外守了我一夜。”
赵秀兰和苏老实对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他们看得出来，陆沉渊是真心对桃儿好。苏老实点点头，语气郑重：“沉渊是个好孩子，以后你要好好谢谢他。”
“我知道，爹。”苏念桃点点头。
早饭很简单，玉米粥、咸菜和煮鸡蛋。苏念桃吃得很香，心里没有了昨夜的焦躁，只剩下满满的期待。她知道，今天，她的人生，即将迎来新的篇章。
吃完早饭，天已经亮了。陆沉渊也已经收拾好，在院门外等着她。苏念桃背上书包，里面放着准考证和几块干粮，和父母告别后，便和陆沉渊一起，朝着公社的方向走去。
晨曦洒在乡间的小路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庄稼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清新而湿润。苏念桃走在陆沉渊身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希望。
她不知道，此刻的公社中学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和家长，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成绩公布。而李家的人，也早已在那里等着了——李伟和他娘张桂香，眼神阴鸷地盯着路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场关于成绩、关于未来、关于恩怨的风暴，即将在放榜的那一刻，彻底爆发。而苏念桃和陆沉渊，正迎着晨曦，一步步走向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