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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死鱼的腐臭、刺鼻的柴油和某种码头深处蒸腾出的、难以名状的霉烂气味,像无数根粗糙的钢针,狠狠扎进尚云起裸露的脖颈和脸颊。

脚下的混凝土油腻发黑,黏连着干涸的泥浆、烟蒂和可疑的深色污渍。

他背着用粗砺麻绳捆扎的铺盖卷,那棱角分明的棱子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颠簸都更深地硌进他单薄的肩胛骨,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里拖着一座山。

这几乎是他全部的世界——一床打着补丁、散发陈年霉味的薄被,两件洗得发白、边缘早已磨损绽线的旧衣,一个磕碰得坑洼的搪瓷缸,

以及一本被他藏在最底层、卷了边的高中物理课本,像藏着一段被生生掐断、带着耻辱烙印的旧梦。

裤兜深处,两张薄薄的纸片被汗水和体温浸得发软滚烫,却比背上那座山更沉重千倍。

一张是边缘起毛、近乎透明的十元纸币,他穿越半个龙腾共和国的最后路费。另一张,是北江省青石镇卫生院那台老式油印机滚出的账单。

上面“黑石沟煤矿矿难致残”、“粉碎性腰椎骨折”、“欠费叁仟柒佰元整”的字样,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的眼球,更深地扎进心脏。

父亲塌陷的肩膀、被煤灰和剧痛刻满沟壑的脸、浑浊绝望的眼神,母亲在昏暗油灯下无声滚落的浑浊泪滴、佝偻如虾米的背影,弟妹懵懂却盛满恐惧的眼睛…这些画面在星港码头震耳欲聋的喧嚣里无声炸裂。

他猛地闭眼,再睁开,目光如刀,穿透汹涌混乱的人流、堆积如山的集装箱丛林、钢铁巨兽般高耸的塔吊,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铁水,浇铸进每一根神经:钱!撕碎这吸血的账单!

他像一头被驱赶的困兽,走向码头外围那片更显混乱、尘土如同实质般呛人的区域。歪斜的铁皮棚屋如同巨兽脱落的鳞片,胡乱挤挨在一起,在重型卡车狂暴的轰鸣和卷起的遮天黄尘中瑟瑟发抖。

空气里饱和着浓烈的汗酸、劣质烟草的辛辣、呕吐物的馊臭,以及干燥刺鼻、仿佛能割裂喉咙的水泥粉末,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专属于底层绞肉机的气息。一块锈迹斑斑、几乎被尘埃覆盖的铁皮招牌,歪斜地挂在最显眼的棚屋上——“海潮建工”。字迹模糊,像一道陈年的伤疤。

一个粗壮如礁石、浑身散发着蛮横气息的男人,叉着腰,像座铁塔般堵在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皮卡旁。沾满油污和凝固灰泥的迷彩工装紧绷着贲张的肌肉,剃着板寸的头颅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黝黑的脸上横肉虬结,一双眯缝的小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棚屋阴影里那些蹲着、眼神空洞麻木或带着谄媚讨好的男人们身上来回扫视。他是这片灰色地带的“王”,工头王大海。

尚云起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踏着碎石,径直走向这尊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礁石”。

王大海那审视牲口般的目光,终于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兴趣落在他身上。扫过那过分单薄、仿佛海风一吹就倒的身板,洗得发白却与周遭油污格格不入的旧衣裤,最后,像钉子一样钉在他那张残留着少年轮廓、却被长途跋涉和沉重绝望啃噬得异常憔悴的脸上。那眼神,如同在评估一块即将被投入粉碎机的废料。

“啧!”一声短促、响亮的嗤笑从王大海鼻腔里挤出,焦黄的牙齿在咧开的嘴角下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又来个卖力气的?小崽子,毛长齐了没?瞅瞅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他粗鲁地用手在空中虚劈两下,比划着尚云起的肩膀,动作充满了赤裸的鄙夷,

“码头上那水泥袋子,一个能压死你俩!搬砖?扛沙子?嘿嘿,”他摇着那颗青黑的头颅,烟灰簌簌落下,

“不是我老王嘴损,就你这小鸡仔身板,扛得住三天?别到时候钱毛没见着,倒把自己这副骨头渣子交代在这儿了!趁早,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省得老子看着晦气!”

阴影里响起几声干涩、意义不明的低笑,像夜枭的聒噪。

尚云起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像一块被冰封的石头。漫长的火车硬座旅途、对庞大陌生都市的警惕、那张如同枷锁般勒紧咽喉的账单,早已将他的神经磨砺得比脚下的碎石更粗粝。

生存,是此刻唯一的神谕。尊严?那是活下来才配拥有的奢侈品。他沉默着,目光却像穿透王大海喷吐的辛辣烟雾,牢牢钉在不远处露天堆放的灰白色水泥山上。

灼热的阳光下,几个佝偻如虾米的身影,正将两袋沉重的灰白粉末艰难叠起,扛上肩头,如同负重的蝼蚁,一步步走向轰鸣的搅拌站,汗水在他们黝黑发亮的脊背上冲刷出浑浊的沟壑。

尚云起弯下腰,将背上那座“山”平稳地放在脚边碎石上。在几道麻木、好奇、或是纯粹等着看一场好戏的目光注视下,他迈开脚步,走向那座散发着灼热干燥死亡气息的水泥山丘。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浮尘。

王大海叼着半截烟卷,斜睨着,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如同刻上去的纹路,他在等待一场注定以狼狈溃败收场的滑稽戏码。

干燥刺鼻的粉尘如同活物,瞬间扑进口鼻,呛得他喉头发紧。他走到水泥堆前,没有半分犹豫,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狠狠抠进粗糙麻袋的缝隙。

第一袋,沉重的力量瞬间砸上右肩,肌肉纤维猛地绷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停,第二袋带着风声甩了上去,叠在第一袋上,重量陡然倍增,脊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下压!他依旧沉默,只是腰背弯成一张更紧绷的弓,重心下沉,力量死死灌注进双腿。

第三袋!他喉间滚出一声闷哼,腰腿骤然发力,水泥袋带着沉闷的撞击声叠上!肩胛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双腿剧烈地颤抖起来。阴影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大海脸上的讥笑僵住了,烟灰无声地飘落。

第四袋!

当尚云起从喉咙深处爆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将第四袋水泥甩上那摇摇欲坠的“小山”之巅时,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下一沉!脚下一个趔趄,沾满泥灰的廉价帆布鞋在碎石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尖啸,扬起一小片绝望的烟尘。

额角、脖颈、手臂,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毒蛇,在皮肤下疯狂贲张、跳动!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巨大的压力和体表蒸腾的热浪瞬间烤干,留下一层惨白的盐霜。

他脖子上的筋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世界只剩这垂死的搏动。

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被咬破,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他强迫自己挺直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双腿如同灌满了滚烫的铅汁,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钝响和肌肉纤维撕裂的剧痛。脚掌踩在滚烫粗糙的地面,留下一个个带着汗渍和隐约血痕的印记。

一步,两步,三步……

他朝着那座轰鸣的钢铁搅拌站移动,那里弥漫着更浓烈、更粘稠的水泥粉尘,如同灰色的毒雾,震耳欲聋的机器嘶吼仿佛要将空气都撕裂。肩上的四袋水泥,不再是负担,而是一座移动的、随时会将他彻底埋葬的灰色坟茔。

王大海嘴里的烟卷无声地掉落,被一只沾满厚厚泥浆的劳保靴下意识地碾入尘土。他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眯缝的小眼睛里,那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脊背发凉的震动。

他见过太多为了一口饭拼命的苦力,但眼前这个沉默得像块墓碑、狠起来却连命都敢当柴烧的瘦小子,透着一股让他本能感到危险的邪性。

搅拌站如同一个吞吐灰尘的巨兽。尚云起扛着那座“坟茔”,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吸进滚烫的玻璃碴。汗水早已流尽,皮肤在粉尘的包裹下火辣辣地疼,而肩头那湿漉漉、钻心的刺痛,是生命正在流逝的警报。

终于,抵达。他凭借最后一丝野兽般的本能,猛地矮身,卸下肩头的重负。四袋水泥沉闷地砸落在同伴之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色的死亡烟尘。

肩膀骤然一轻,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剧痛浪潮,瞬间将他吞没。他踉跄一步,全靠旁边冰冷搅拌机粗糙、油腻的铁壳支撑,才没有像一滩烂泥般倒下。

剧烈的喘息撕扯着破碎的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块,牵扯着肺部炸裂般的疼痛和肩膀上血肉模糊的伤。他下意识地反手摸向后肩,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粘稠的湿滑。收回手,刺目的猩红撞入眼帘——暗红的血水混杂着灰色的水泥粉末和汗渍的盐霜,早已浸透廉价衬衫单薄的布料,在肩胛骨的位置洇开一大片狰狞、丑陋的污迹。

布料被粗糙的水泥袋生生磨烂,露出底下同样被撕裂、正丝丝缕缕渗着新鲜血珠的皮肉。

那抹猩红,在灰败肮脏的背景里,如同一面无声的血旗,刺眼得惊心动魄。旁边几个正佝偻着搬运的工人瞥见了,动作瞬间僵住,麻木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兔死狐悲的同情,有深不见底的无奈,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王大海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粗壮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目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着那两道粗黑的眉毛,那双探照灯似的眼睛,在尚云起苍白如纸、汗水血水混流的脸颊,微微颤抖如风中残叶的双腿,以及肩膀上那片刺目的、宣告着残酷代价的血污上来回扫射。空气里只剩下搅拌机单调、巨大的轰鸣和远处卡车尖锐的喇叭声,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无限放大。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

“哼!”王大海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闷的哼响,打破了死寂。他抬起厚重的劳保靴,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尚云起脚边的铺盖卷,“行,小子,算你他妈是块硬骨头!”语气依旧粗粝,但那层浓烈的鄙夷却剥落了不少,“叫啥名儿?”

“……尚云起。”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

“尚云起?”王大海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小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旋即隐去。他粗糙的下巴朝工棚区最深处、紧挨着散发着浓烈尿臊恶臭的公共厕所的一个低矮铁皮棚努了努,“喏,最里面墙根底下,还有个狗窝大的地儿。自己滚过去铺上!算你今天半天工,管一顿猪食!明天一早,”

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跟着李老四那组!搬砖、扛水泥、打杂,叫你干啥就干啥!手脚给老子放麻利点!敢偷懒耍滑…”他眼睛一瞪,凶光毕露,“老子立马让你滚回青石镇那穷山沟里啃土!听见没?!”

这粗野的宣判,却也意味着他在这片残酷的码头上,暂时赢得了一个喘息的狗洞。尚云起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一丝,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听见。”

他没再看王大海,弯下腰去提自己的铺盖卷。左肩伤口的剧痛被这动作狠狠牵扯,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啧!”王大海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却没有再出言讥讽,反而扭头朝搅拌站旁边一个正倚着机器抽烟、穿着相对干净些工装的中年男人吼了一嗓子,声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李老四!眼瞎了?赶紧的,弄点红药水和破布头子给这愣小子糊上!别他娘的第一天就死这儿了,晦气!”

工棚深处,紧挨着公厕单薄的、散发着浓烈氨水恶臭的墙壁。地上积着厚厚的、能没过脚面的黑色灰尘。

墙角爬满了潮湿发黑、如同毒疮般的霉斑和破败的蛛网。尚云起沉默地将那床薄薄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被褥铺开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他快速地将那本卷了边的高中物理课本塞进被褥最底层,用薄薄的、肮脏的布料仔细盖好、压实,仿佛在掩埋一个不堪回首又带着微弱余温的旧梦。

“喂!新来的!”一个沙哑得像破风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尚云起抬起头,是刚才在搅拌机旁那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如同被狂风暴雨侵蚀千年的沟壑的老工人——李老四。

他枯槁的手里拿着半个颜色发暗、硬得如同石头的馒头,上面清晰地印着几个乌黑油亮的指印。他递过来,浑浊无光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近乎枯竭的、麻木的怜悯,“王头说了,算你半天工,晚饭去那边冒烟的棚子领。”

他用那根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污秽不堪的手指,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冒着呛人黑烟的小灶棚,“馒头就这半个,垫吧垫吧,别饿死。”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呓语,“肩膀…省着点用…这鬼地方,命比纸贱…身子骨,是自己的本钱…糟蹋没了,就真没了…”

尚云起看着那半个沾满污垢、散发着可疑气味的馒头,胃里早已饿得痉挛抽搐,发出空洞的鸣响。他没有推辞,伸出相对干净的右手接过,低低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声:“谢了。”

李老四没再说话,只是机械地摆摆手,佝偻着那仿佛被无尽重担彻底压垮的脊背,像一具移动的枯骨,慢吞吞地消失在昏暗工棚的阴影里。

尚云起靠着冰冷粗糙、带着铁锈腥气的铁皮墙坐下,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他小口地啃着那硬得像石头、带着一股浓重陈年霉味的馒头。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干涩的喉咙,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火辣辣的刺痛。

肩膀的伤口在劣质红药水的强烈刺激下,火辣辣地跳痛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穿刺。这尖锐的痛感,混合着厕所飘来的、令人窒息的刺鼻恶臭和工棚里弥漫的浑浊体臭、汗酸、劣质烟草的污浊空气,构成了一种地狱熔炉般的煎熬。

夕阳最后一缕残血般的光,挣扎着从铁皮棚顶的破洞缝隙里挤进来,斜斜地打在他沾满灰尘、水泥粉和已经干涸发黑血污的裤腿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身躯里那股异常挺直、不肯折弯的硬气。

他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却穿透棚屋狭窄的缝隙,投向更远的地方。

巨大的塔吊如同远古的钢铁巨兽,沉默的剪影矗立在逐渐被墨蓝色吞噬的天幕下。更远处,星港市区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轮廓已然模糊,但无数璀璨的霓虹灯却如同苏醒的恶魔之眼,开始次第亮起,猩红、惨绿、幽蓝、刺目的金黄……疯狂地闪烁、跳动,交织成一片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欲望之海。

那是一个光鲜亮丽、流淌着蜜与金的梦幻世界,一个此刻对他而言如同天堑般遥不可及、却又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彼岸。

裤兜深处,那张边缘起毛的十元纸币和那张沉甸甸、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叁仟柒佰元整”账单,紧紧贴着大腿滚烫的皮肤,时刻灼烧着他的神经。

最后一口带着浓重苦涩霉味的馒头,混合着喉咙里的血腥气,被他用力地咽了下去。

尚云起闭上眼,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汗臭、尿臊、劣质烟草、腐烂食物残渣和新鲜血腥气的、属于星港最底层的苦难空气。

再睁开眼时,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里,最初的茫然和本能的隐忍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一种磐石般的坚硬,如同深埋地底的玄铁,在绝望的熔炉里无声地凝结、成形。

星港的第一天,用血肉的痛楚和生存的屈辱,在他灵魂深处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活下去,仅仅是这场漫长战争的第一步号角。那霓虹闪烁的彼岸,那片流淌着黄金与权力的土地,他终将以自己的方式,踏足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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